章第十四
章第十四
宁素商将小菜用筷子送进嘴里,垂眸静静听着身后几人的谈话。
她出了府后就在街上装作采买的模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期间不停地同形形色色的人对话,终于在试探了许多人之后找到了一些可以套话的目标。不过跟了几波之后,抛去那些情绪化的发言还有单纯只是好奇的对话,也并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多半只是一些市井琐事和对贵族发泄不满罢了。
宁素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次在她身后落座的是几名屠夫。他们方才在集市上将屠宰的肉卖给了代行府的前来采买的外侍,现在卖完收摊后约着出来吃酒,不知怎的又有人提起了方才的事情。
“代行府,哼,之前还尊敬他们些,现在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的。”须臾间,这种话语便落进了宁素商的耳朵。她辨认着音色,估摸着这应该就是将肉卖给代行府的那名屠夫。
同桌的人赶紧劝他:“诶呀,你嚷嚷那么大声干什么,嫌自己赚的多了还是咋的。”
那名发声的屠夫口中含糊地应着“行行行”,一边又提起酒坛闷了一口:“害,我这不就是,心里不太舒坦。”他一手夹起一片牛肉,一手比划着跟同桌的人指指点点,“弟兄们也都知道,我家里那婆娘受了代行大人大恩,你说说,我怎么能甘心,现在是个这种人在代行的位置上。”他说到后面声音逐渐降了下来,没有明说他对宁素尘的评价,应该是比了个手势,可惜宁素商并不能转头去细细查看。
大恩?宁素商有些疑惑,按理来说她常年居住在代行府内,难得有机会出门也是有要务在身,怎还与这名屠夫的妻子有过施恩之举呢?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在各地祝祷如若遇见需要帮助的人,也会帮持一二,或许这件事便出自这方面了?
虽说同桌的另外几位屠夫将这人好生相劝终于劝住了酒劲,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慢慢吃着东西下下酒,但其实这名屠夫的想法也是许多人心中对宁素尘的怀疑的具体呈现。有一名屠夫叹了口气,小声同周围人谈到:“唉,不过也不是我说,现在的代行大人根本就不是弥今勒家的人啊,怎的就真把这个位置给她坐了。”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这些屠夫说话都像是在小声嘟囔,不过他们相对的小声在嘈杂的街边小店中也足以被全神贯注聆听他们对话的宁素商听了个七七八八。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还记得不记得,之前那个说是来寻亲的金头发丫头,就是大家还下注赌她是不是日格拉人的那个?”
“我还记得,最后她莫名其妙没了,我本来当时两头都押了就等赚钱呢,”一名屠夫有些愤愤地说道,“不过,你啥意思,都这么长时间了突然又提起俺的伤心事,咋,你觉得这俩还能是同一个人?”
方才同他搭话的屠夫点了点头,旁边又有一人插话进来:“得了吧,凭啥,就凭人家都头毛黄啊,我明天叫我老婆给我整个帽子顶头上,俺头毛也黄。”说罢便挨了身边的人一巴掌,那名方才提起那位寻亲小女孩的屠夫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擦擦下巴上残留的酒液笑骂他一句,“去,别耍嘴皮子,我说正经儿的呢。”
同桌的还有人听到这边的议论,赶紧往嘴里塞了点吃的,将凳子往这边挪了挪,有些口齿不清地一边咀嚼一边讲话:“咋,你们不知道吗,现在的代行大人就是宁家旁系出身的啊。当初那个来上京的小姑娘可说了自己的家不在这里。”
宁素商心下一动,希望他们能够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她跟了一上午人,此时身心都有些疲累,但还是希望这次能够获得有用的消息而不是依然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归。
而那边仍在继续的对话也满足了她的愿望:“哎哎哎,你别说,俺有点儿想起来了,当初俺老婆出门买菜回来还跟俺说了这事儿呢。”
那名发言的屠夫满意地看着桌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逐渐偏向了自己这边,才结束了自己卖关子的行为:“她说啊,她还挤进去看了一眼是不是俺隔壁卖晒衣那家丢的崽子呢,结果一进去就看见人家长了一头金毛,怪好看的还。她还和那娃子说了点儿话,好像是说那娃子在家里头见过水坝,再多的也不会说,光知道拿眼珠子撇人。”
“水坝?”有人插了句嘴打断了他的发言,“咱这儿也没水坝啊,说实话俺也没见过,那北边儿就更没有了吧,那孩子打南边儿来的?”
那名发言的屠夫擡擡眉毛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又抄起放在一边的筷子夹了点腌菜放到嘴里去嚼嚼:“谁知道呢,反正最后也不明不白地就没了,到现在也没人再见过她。”
热闹的气氛像是戛然而止了一般有一瞬间的宁静,不过倏尔又有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出言询问道:“对了对了,那嫂子有没有说那孩子眼睛啥色儿的啊,我听人说当今代行大人的眼睛颜色特别浅,真真跟日格拉人一模一样。”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听声音像是愣了一下,宁素商屏气凝神,也十分在意他的回答,可惜这次并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啊,这我哪能知道啊,我就听我老婆提了一嘴。”
宁素商将一片牛肉放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嚼着,心下盘算着方才听到的那些消息。
水坝,这是目前最具体的信息了。上京城周边没有河流,自然就没有水坝,再往北去去,直到与日格拉交界的北山以南的那一部分都是斯尼尔克最荒凉的地方,郡县划分也并不详细,一眼望去全是冻土与深灰绿色的草场,偶有些湖泊,但想要找到水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么或许那名小姑娘是从斯尼尔克南边或者更南的中原国家来的。
宁素商见他们已经开始聊今年各家都准备养多少牛羊的话题了,便将本就不剩多少的饭菜尽数咽下,起身结账走出小店。
她并不准备就这么回到定南侯府,现如今这种自由活动的机会每一炷香的时间都是值得珍惜的,故而她准备再尝试与其他民众说说话。
宁素商擡眼看向路边默默伫立在热闹街道后的白桦树,只见一阵寒风冒失地将搭在光秃树枝上积雪都卷起了些许,它们在空中短暂驻足,又在行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落到地面,或是消释,或是与凝冰融为一体。她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些凝冰积雪下覆盖的又是什么呢?应该是街道的地砖,她想,但是此时它们被掩盖在素白世间之外,怎就无端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呢。
压下心中那些奇怪的想法,她一边装作无意向人流量多的地方走去一边在脑海中列举着南方会有水坝的地方。帕里卡县内有零星几条河流的发源之处,这些河流都先一路向南,又在利斯纳县转向东南方向,最后流入东齐境内。它们的河道避开了上京城,却巧合地与斯尼尔克-东齐的商道平行。
有些难办了啊……宁素商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如若那名寻亲的小姑娘真的是宁素尘本人,那么将水坝的信息与之前自己认为她很有可能是被宁家旁系的商队带到上京城的推测相结合之后,范围却并没有缩小多少。更何况现如今也不能光从一个人的嘴中就确定水坝的消息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若是听错了或者记错了,那么自己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查下去只会愈发偏离。
况且左淮宽今日离都,怎么说也要等到他走了之后再回到定南侯府更加稳妥,她想。
左淮宽此时正在府中做最后的出行准备,胞妹从昨日跟着自己的三弟出府后就再也没来找过他,其实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只不过公务当前,一直抽不出空来去详细问问。眼下,他紧赶慢赶将行李与资料收拾好后又检查了一遍,可算是在离都前抢出了一点时间。左淮宽将为了方便检查而尽数扎起的头发放下来,他的斜刘海又恢复到几欲要将左眼遮住的位置上。
就在他想要出门去找左清安的嬷嬷问问情况之时,却看见左济宣恰好在他的院中站定,见他推门出来的那一瞬间便放下了本想先敲门的手。
左济宣看着自己火急火燎就要往外冲的二弟,他如今这般焦急可和之前天天笑着呛人的从容模样截然不同,便猜到他应是已经察觉了什么,或是左清安本就和左淮宽有什么约定,因为昨天的意外而没有完成。左淮宽的目光从见到左济宣之后就一直盯在他大哥的脸上,似乎想要从他每一丝微笑的表情变化中分辨出自己想要的消息。
“二弟,我有件事要同你讲,关于小妹的。”左济宣见他这般模样,也知道左清安在他心中的地位,于是直截了当地先开了口,“小妹昨日与三弟出游,回程途中遭人截杀,所幸没伤到脏腑与头。”
左淮宽的气息有些不稳,左济宣连忙扶了他一把,却感受到左淮宽的手臂有些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盛怒。左济宣出言平复他的情绪:“现如今小妹正在我的书房内,你随我去见见她,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左淮宽被他拉着走了两步才回过神,他停下脚步低声问他,嗓音有些发堵:“……清安伤得重不重?”
左济宣感受到他脚步的停顿,侧身回眸。听到他的问题,他脸上蒙上了一层有些难以回答的犹疑:“小妹伤到的是左手臂,开春之前可能都难痊愈了。”他看着左淮宽依然没什么表情的脸,“若我说并不重,你也定然不会相信吧。何况小妹就算只是擦伤我们也都会心疼。”
左淮宽却像是收拾好了情绪一般继续迈开步子飞快地往书房方向走去,左济宣见状也跑了两步追上他。这位平时都脸上挂着笑的定南侯府二公子如今脸上却是面无表情,不过他这张没有任何情绪表达的脸,反而看起来却是比以往平白让人有些发颤。
“大哥,”左淮宽一边走一边侧目同左济宣说话,“我也不知道多久没叫过你大哥了,我今日叫你一句,是想郑重地请求你一件事。”
左济宣心下思量不多时便了然,他出声应答:“嗯,对了,还有另一件事我想你可能需要先听一听,”他看着对方止住了将将要出口的语句示意他讲,“截杀的幕后之人我大致有数,是三弟指认的。”
左淮宽半晌没说话,只听得两人匆匆赶路而略略加重的呼吸声。左济宣本想再说几句补充方才自己讲的结论,但左淮宽已抢先开口:“……虽然我平常很烦这个小子,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三弟认人的本领是你我都难以企及的。”他叹了口气,呼出的大团白雾霎时间就被他甩在了身后。左淮宽偏头凝视着左济宣深蓝色的双眼:“大哥,你就直接同我说吧,三弟指认的是谁?”
左济宣透过他们两个呼吸产生的白气回望,又移开了双眼注意着脚下的凝冰:“是靖文侯府。”
左淮宽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此时两人已经能够看见前方位置稍微有些偏僻的书房。左济宣见他这般模样,又怕这件事影响他前去西南边境巡查的公务,出言宽慰他道:“虽然明面上我们并不能将他如何,但是我已将此事通报给母亲,想必外祖家很快就会有行动了。届时如若有了什么成果,我都会写信告知与你,或者我帮小妹代写一封也没有问题。”
左淮宽阴沉的脸色稍霁,不过又涌上了一些麻烦他人的不好意思:“可是,这还是要劳烦冉夫人……”
左济宣打断了他的话:“我本来以为母亲对小妹多好你是知道的。况且就算除去她对小妹过分爱护的那一份,小妹本就是定南侯府的孩子,定南侯府的孩子平白被人伤害,她身为当家夫人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左淮宽低头沉默不语,不知因他方才那番话受到了什么感触,不过左济宣的书房已经近在眼前,守在门外的外侍见是他们两个,请他们稍等片刻后就往里通传。
左清安其实正在用午膳,听到两个哥哥到访三下五除二便将剩下的热汤咽了下去,有些兴奋地让那名进来通传的外侍赶紧把他们两个请进来。左济宣知趣地落后了左淮宽一个身位,看见对方在门开的一瞬间就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往里冲。
左淮宽本想直接去看看小妹,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气侵扰到她,就先耐着性子在一旁先将大氅脱下才敢在屏风旁远远地先望她一望。左清安也很想自己的胞兄,见他这副模样连连摆着自己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表示不打紧:“诶呀哥哥,我没有那么娇气,你过来坐着就是。”
左淮宽听话地绕过屏风,将小凳拖远了些,不过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坐下慢慢聊,他稍稍往前俯身,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又因为不敢触碰而缓缓收回:“清安,你感觉如何?伤还疼不疼?吃药了没?害不害怕?”
左清安直接伸出右手的中指和大拇指弹了弹对方的额头:“你别絮絮叨叨的,这么好一年轻人都快跟嬷嬷一样了。”虽然小姑娘手下使的力气没留情面,连左淮宽都吃痛下意识捂了一下额头,但她还是乖乖地回答着胞兄的问题,“我感觉挺好的啊,都没什么感觉了,不过那个药是真的苦,大哥可得记着帮我拿点奶酥冲冲味道才是。”
左淮宽虽然还在捂着自己的额头轻轻揉揉缓解疼痛,不过也没忘帮左清安帮腔:“麻烦大哥了,这些账都可以记到我的院子下。”
左济宣刚才本在将大氅挂到挂钩上,听到他们兄妹这一番话有些无奈地快走了两步到他们面前:“你们这话说得,小妹想要直接同我说不就行了,又不会亏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