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四十二
章第四十二
冬九九的第一日,天气久违地回暖了不少,宁素商跟从贺元恩走在前去坝勒洽县郊的路上,竟也连披风都不用裹,只需将晒衣松松垮垮地系在冬袍上即可,就连来回轻抚他们的风都带了些春天的温柔劲儿。
昨日傍晚,宁素商带着自己在坝勒洽县停留的这一段时日所调查到的所有一切与贺元恩当面对质,更是大胆地将“俄诃来涅特”这个名字同这位年轻有为的县令直接相连,感谢弥今勒都和的眷顾,这位前任的代行大人此次倒是并未赌错丝毫。
宁素商一边随贺元恩向坝勒洽的山林中走着,同时回忆着昨夜发生的种种。
就在她将这个日格拉语的名字明晃晃地摆到明面上后,贺元恩面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他低头沉默了半晌,金色的发丝轻轻垂落,替他遮掩了一切神情。
宁素商知晓此时急不得,只能继续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耐心坐在原位,好在不消多时她便等来了对方收拾好情绪后的回应。
“……宁大小姐的调查进度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贺元恩擡眸看向对方,对其展露一个真心又有些放松的笑容,“我原先以为,柳先生与村民们只会引导你将一切的矛头指向宁家旁系的商队。”
宁素商静静听着他的话,接道:“此话倒是不假,倒不如说贺县令的安排已经非常缜密了,我的确是借由表面担责的原小姐怀疑到了宁家旁系的商队。”
她看着贺元恩想要提问的神情,又向他解释道:“……只可惜,说不通。”
贺元恩此时不禁垂眸沉思,复盘着自己的所有安排,只听得宁素商的声音仍在继续:“贺县令似是忘了,彼时的原雪只是一名五六岁的稚童,她想要逃过宁家旁系的追杀孤身一人完好地来到上京,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其中定然还有我所不知的环节。”
“所以宁大小姐怀疑到了我身上,是吗?”贺元恩见对方点头后才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我日格拉人的身份还是小主子对宁大小姐说的那些话。”
宁素商反应过来贺元恩已经承认他与宁素尘的确是主子与下属的关系,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厉与咄咄逼人:“其实我并没有充足的把握,所以不如说是贺县令您自己潜意识中已经将我划进友方的范围之中了。”
贺元恩听罢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笑出声来:“宁大小姐无愧于弥今勒都和的俗世代行一名,是我操之过急了。”他靠回到椅背上,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放松了不少,“既然话已说开,估算着时日宁大小姐也快离开我坝勒洽县了,不知可还有什么我能帮衬一二之处?”
宁素商朝他点点头,算是承下这个情。其实她还未知的消息确实算不得少,所以也不托大地问道:“如若我猜得没错,贺县令应是我妹妹生母的下属,对吧?”
“的确。我曾是北山弥今勒一族的暗侍,只听从瓦尔达小姐的指令。”贺元恩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带什么情绪,就宛如他描述的这个人与自己并无半分关系似的,“瓦尔达小姐给我留下的最后一条命令,就是保护她的女儿,也就是原雪小姐。”
宁素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对宁素尘的称呼,试探着追问道:“你仍以‘原雪’称呼素尘,我想,原野应就是素尘口中的‘拉斯卡维’吧。”
贺元恩点了点头,他目光放空,像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原野小姐虽性格古怪,但对原雪小姐的确不错。她曾无意间听见了瓦尔达小姐的姓氏,在知晓‘弥今勒’承载的意义后,她还向我询问过该如何给原雪小姐起一个像样的日格拉语名字。”
宁素商听罢,那位中原小姐模糊的形象不禁又清晰了些许。
她擡眸瞧着对方的神情,斟酌着将困扰自己内心最重要的那个问题缓缓问出:“……那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吧,我想知道的是,原野究竟去哪了。”
当时的贺元恩只是低头不语。就在宁素商以为他不会告诉自己实情之时,他轻轻开口,神色晦暗不明:“……明日,还望宁大小姐能随我去一个地方。”
她收回一边赶路一边回忆着昨日发生的种种的思绪,将目光投向在前方安静领路的贺元恩。
其实宁素商在跟从他走了一段时间后便想起自己曾在二月初四日,也就是暴风雪来临的那天曾在正行客栈中偶然间瞧见了从坝勒洽县郊返回的贺元恩,而此时自己与他走去的似乎正是那个方向。
贺元恩虽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行为与言语中,宁素商推测原野将宁素尘赶出家门一事定然是有其背后的苦衷,那么那些村民口中原野因受不了他们的指责与内心的愧疚而搬离坝勒洽县的说辞明显就站不住脚了。
她今日也并不是什么准备都不做便径直出门跟贺元恩去一个不知名之处的。宁素商今晨出门时久违地撞上了言予星,她记得对方曾说过再过几日便要离开坝勒洽,于是拉上他同正行客栈的掌柜约好今晚她晚膳请客,全当是算作自己为言予星送别之意。
而现下日头不至正午,宁素商发觉贺元恩越走越往山林深处去了,不觉内心也有些忐忑。
她想要知晓原野的下落,贺元恩却用了一个十分模糊的回答回复她,这本就有些奇怪。况且,听对方的意思,似是原野根本就没有离开坝勒洽县一般。
宁素商默默地跟从在对方的身后拨开拦路的树枝,吃力地朝着山林中走去。
贺元恩似是意识到了对方跋涉多时已经有些疲累,便放缓了步子回望她面上的神情解释道:“不远了,宁大小姐可需要暂歇?”
“不必,贺县令不用忧心我。”宁素商稳了稳自己有些快的气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我晚上还要赴约,可不能耽搁了时辰才是。”
她见对方点点头,也不多言。不消多时,山林间灌木拦路的情况就好了许多,宁素商脚下的泥土露出掩在深绿杂草下原本的颜色来,路面也平整了不少,看上去似是有许多人会经行此处一般。
贺元恩随身带着一个包裹,他站在此处略微平整的土地上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晒衣,回眸向身后之人确认着情况。
宁素商撑着膝盖登上这个平台后才发现自己的眼前竟全是旁人的坟墓。
她早先跟从贺元恩一路朝着山林中来的时候便冥冥中有股不详的预感。如果原野早已离开坝勒洽县,那么贺元恩大可直接同她说对这位中原小姐的去向知晓与否,如若原野只是暂且搬离了那个村子,却没有离开坝勒洽的范围,贺元恩也应是领着自己上门拜访一番才是。
宁素商的视线中,入目所及皆是不知何人身后遗留的痕迹,看起来这是坝勒洽县一处规模不小的坟地。而自她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原野的下落便已十分明确了。
贺元恩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他翠色的双眸轻轻抚过每一处或简易或沉重的墓碑,像是在借着视线同他们挨个问好。
宁素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是默默擡起手肘小幅度地顶了顶对方自然垂下的手臂,见对方回过神来后才用自己的目光无声询问着原野最终的归宿位于何处。
贺元恩点了点头应下,擡步带她来到了这块平台的一个落寞的角落中。
宁素商缓步站定在这个小小的坟包前,她慢慢蹲下,凝视着这个不仔细看甚至会被人忽视的边缘之处。
贺元恩在她身后,自顾自地解开包裹拿出些许黄纸,同时与宁素商讲着九年前那个故事的结局:“……原野知晓我主子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原雪小姐同样是北山祭司的后人。宁家旁系的商队曾给她递过密信,想要从她手中买下原雪小姐。”
宁素商听着他娓娓道来的声音在此处不自然地卡壳了一下,语气温柔地接上道:“但是从结果来看,原小姐非但没有交出素尘,反而是将她以所谓‘赶出家门’的方式送出了坝勒洽县。”
“原野小姐当初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贺元恩补充道,“就连我都想不通她为何要突然赶小主子走,但保护小主子是我的责任,我只能先护她安全抵达上京城再说。”
宁素商听罢,发出自己的疑问道:“为何当初你与素尘便已经决定要前去上京城?”
贺元恩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叹了口气,将自己带过来的黄纸那块石头压在地面上,又捡了根干枯的树枝开始慢慢烧着,火焰将他翠色的双瞳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留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背后,使他此时同宁素尘更加相像。
他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其实是小主子在路上同我说的。一开始原雪小姐只想远走高飞,我拗不过她的性子,只好先护着她离开了坝勒洽县,本想着需要盘算一个离上京远一些的落脚之处,可就在这时小主子终于开了口。”
“她说,原小姐在赶她出门的前一天曾与她拉钩作出过约定,让她跑得越快越好,但一定要出现在上京城众人的面前。”
宁素商听罢抿了抿嘴唇,却也接不上话。
她手中也从旁边随便抄起了树枝扒拉着烧灼的黄纸,又忍不住偏头去看这个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小的坟墓。
那边,贺元恩的声音还在继续:“原小姐知晓宁家旁系的商队来自上京,也知晓瓦尔达小姐曾在上京同先王与宁家二老爷都有过牵扯,她生性多疑,应当是觉得商队贸然请求带走小主子定然没安好心吧。”
宁素商点了点头,只听他补充道:“原小姐其实是对的。只有小主子先出现在上京城所有人的面前,宁家旁系才无法动她,只能想着越快平息事端越好。”
他望向这个可以说是有些简陋的坟墓,可不过倏尔间,他的眼眸就像是被刺痛一般匆匆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