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三十八
章第三十八
宁素商端坐在桌前,她从自己的行李中寻到纸笔,决定先将要写就的信笺暂拟腹稿,却在这称得上是写信的准备工作之上耗费了许久时光。
她心底不由得带了些急切,平远侯世子一行的脚步不会随着自己的磨蹭而停歇,可是她心中越是急躁,就不知到底该如何落笔。
时间不等人,消息的传达越快越好,宁素商在尝试组织语言落笔无果后,便先将自己在坝勒洽县官道见到疑似平远侯世子一行的消息写下,收拾好行装带上披风开门下了客栈,凭因着自己这几日在坝勒洽探查的记忆向着驿站处走去。
坝勒洽的驿站也设有共普通百姓传信之处,宁素商辨认着日格拉语的标识将封存好的信笺交给陆驿处的驿办人员,同对方确认了加急的要求后才付了钱离开。
她往驿站外走着,因凛冽的寒风而不觉拢了拢自己的衣物,也正是在宁素商低头的这一瞬,她不小心撞到了在驿站门口的人。
为防多生事端,宁素商只顾低头道歉,对方似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径直朝驿站里走去,并未因她撞到自己而发怒。
宁素商悄悄松了口气,回眸在人群中想要分辨出方才撞到的人,却又在相同的帽子发色中看迷了眼,只能将心底的遗憾与警惕略略压下。
来坝勒洽后似乎自己的行动也变得有些冒失了,宁素商默默在心中对自己言道。她想着方才没看清面庞的行人,还是难免起疑,于是伸手探了探自己的袖袋和身上的衣物,确定下甫才的小小意外并未使自己身上多些什么才略略安心下来。
她绕回正行客栈,却在三癸字号的房间前与言予星碰上了面。宁素商挤出微笑望着对方,先开口打了招呼:“言公子,好巧。”
言予星在见到她的那一瞬眸中就亮了起来,他眯起眼睛笑笑,朝着宁素商挥了挥手:“言小姐安。”
宁素商草草应了一声,本想顺着这话径直进入自己的房间继续思索着准备寄给李夫人和左济宣的信,却听到对方的声音接着响起:“在下今日清点货物,也将言小姐前几日挑好的货品都挑出来了,不知言小姐现下可有空暇收下?”
她一思忖,量也不是什么耽误时辰的大事,便点一点头,看着对方快走了几步进到房间中拿取货物。宁素商从袖袋中掏出方才去寄信剩下的钱,估摸了一个比市价略高,又不会让对方受了有负担的数,将绳子打了个结提在手上。
言予星动作很快,不消片刻就将宁素商先前相中的小巧饰品带了出来,他并没有事先同宁素商谈过价钱,故而在他下意识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东西时面上有一瞬间的讶异。
他掂了掂,基本上对数额就可以算得上心中有数了。言予星擡眸看着对方将自己方才递过的物什装进袖袋中的动作,苦笑一声说道:“……本来在下就是想将这些送予言小姐,然言小姐付的钱已经超出了它们原本的定额,这于礼不合。”
宁素商的眸中不带什么情绪,只是默默看着对方。她察觉到言予星的话语中虽字字推脱,手上却并未有半分不应受之意,便知这不过是他常言的客气话,于是也跟着赔了几句。
她面上不显,藏在披风中的手却还是下意识地摩挲着袖袋中的物什。
宁素商捏着她在街边买到的小毛球,想着或许可以把言予星给她的流苏接在上面,以免单独一个绒球挂在左济宣的剑柄上略显单调。她同样还想着先前挑好的香囊,可以给母亲和妹妹图个新鲜,算来再过不到一月自己就可以坦坦荡荡地走进上京城了。
她不由捏紧了自己袖袋中这些在中原司空见惯的寻常物什,宛若抓住了什么极其珍贵的宝物一般。
而此时的左济宣,恰巧正摩挲着自己腰侧的佩剑走进营帐。
前去斯尼尔克东南边境巡边的队伍已经安顿下来了,今日计划的巡查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故左济宣的心情称得上一句不错。他同身侧陪同的程惊岚道别,自己则是带着卫川回帐完成今日的收尾工作。
他离都虽多不过一旬,但心中已记挂着许多人。思及此处,左济宣索性吩咐卫川拿来纸笔,准备将自己平安的消息与后续的安排写下由驿站传递给上京城内的亲人与远在坝勒洽县的宁素商。
准备送回上京城的那封信主要是写给左泊容的。
尽管以往左济宣自己也多次有过离家几月不归的经历,然那时定南侯府内有定南侯与冉夫人坐镇,加之以一个心思颇深的左淮宽,他也多少放心些。可惜现下定南侯的旧疾发作愈发频繁,今年也只是靠着左济宣不远千里去平兰寻的中原法子才缓解了些,左淮宽与越和侯世子前去西南边境无暇顾及上京城中各项事宜,眼下定南侯府中惟余冉夫人以一己之力支撑,难免让左济宣忧心。
左泊容转过年来已满十四,他向来冒失冲动,虽本心刚正,却也难免逊色于他上面的两位兄长。左济宣先前总觉幼弟年纪尚轻,府内诸事也难得轮到他去做,故也不多加干涉左泊容的成长。可现如今这个仍觉得是稚童的弟弟已经需要在他外出巡边的这些日子中陪同冉夫人一起处理府内外的事务了,左济宣一方面觉得这是让左泊容收心的好机会,可也不禁还是要多叮嘱几句。
左济宣同幼弟开口倒也没什么需要细细安排语句用词一说,他提笔成文不过耗时几盏茶,不待日尽便已将信笺封装。他唤来卫川将信笺递出至驿站,留的是定南侯府的名字,想来趁着冬□□仍未结束便能及时送抵。
他揉了揉手腕便准备着写信给宁素商,然这次却不若给左泊容写信时顺手了。
左济宣并不是从未给宁素商写过信,倒不如说幼时二人因着宁素月的交情往来甚密,信笺往来绝不在少数。宁素月课业繁忙,许多时候想同左济宣相约都是由宁素商代笔谈起,而幼时的宁素商古灵精怪得紧,时常在兄长要求的话语之外添加一些无关紧要又惹得旁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能让这位代行府的小小姐关心的事情有许多,或许是今日宁素月练剑的时候偷懒被父亲训斥了,或许是她又从代行府的院子中挑选了好看的石头随信附上让他看看,或许只是单纯写着想让他来代行府。
当时的左济宣读到此处,本想着宁素商让他去代行府是为了何事,可是向来愿意将鸡毛蒜皮的小事事无巨细地分享给他的小姑娘却在此处突兀结文。那也是他难得提笔回信询问的一次,然还未等到回信,宁素月便带着宁素商上门拜访寻他出街游玩去了。
左济宣记不清当年的自己是否有询问过这件事,可能也只是难得出府同友人玩闹的机会让他将这种小事抛之脑后罢了。
他幼时不善言辞,哪怕是写给代行府的信笺也总是在接到他们兄妹二人的来信后推敲一番用词后才谴人递给代行府,可就算如此,幼时的宁素商依然热衷于在哥哥的信文中添上自己的几句。
添笔的内容多是些小事,现下回忆起来自然已模糊不可追,然左济宣仍能清楚地记起那时宁素商的笔迹偏柔,清秀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锋锐拐笔,如同她本人隐藏在文静大小姐表象下俏皮生动的模样。
左济宣就着已点上的灯缓缓落笔,也不过刚写了几句问候与报平安便又停下来。他揣摩着语气将自己这边的动向和下一步的安排续了上去,又觉得语气生硬,不知该如何作结。
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主动给宁素商写信的次数的确寥寥无几,而真要忆及上一次甚至还能追溯到多年以前。
当年的宁素商年仅十三,不过豆蔻之年。宁素月下落不明已七年有余且按下不表,宁如珉那时又猝然辞世,当时的宁家嫡系不可谓不岌岌可危。
左济宣当年已与宁素商生分了许多,可他也并不是故意为之。定南侯与冉夫人自宁素月失踪后就不放他再前去代行府,他便想着待元春宴时再与宁素商多说几句,可他收获的同样是宁素商口中冰冷的“定南侯大公子”之称。
他想要同对方如先前一般交谈,然宁素商话语中的那些陌生的敬词与客套都令他感到窒息。左济宣不擅交际,他只能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真心通过平实的话语尽数剖给对方看,可宁素商却只是替他将大氅拢好掩住他向传达给对方的心情,顶着一头压人的金饰眯眼对他微笑,出言仍是疏离的感谢与委婉的拒绝。
宁如珉离世是关系到弥今勒都和代行交接的大事,左济宣纵使再与宁素商生分,也难免忧心幼时的友人,便通宵斟酌了几版稿子,将多年积攒的情绪无论好坏尽数压下,写就一封尽显关切与帮持的信递给代行府。
宁素商这次的确给了他回信,速度也称得上快,但上面的文字中却也无半句真心话,公式化的疏离语气就如同历年元春往来祝信一般。时年十七岁的左济宣避开冉夫人与定南侯对着这封回信细细读着,只觉得信上再无半分他熟识的影子。
信上的字迹刚正华丽、尽显风骨,早已没了当初清秀小字的模样。可左济宣偏偏不信,他对着这封信翻来覆去不愿死心,终于在薄薄一张信纸的下方角落里寻到了些许纸张被水晕开又干了的印记来。
或许正是因为此处曾被沾湿,纸张的背面粘连了一片白色花瓣,但也仅限于此了。
那时的他只觉此种形状的花瓣似是十分常见,并未当场辨出那正是代行府院子中白梅的花瓣。
而此时的左济宣思及此处便又念着家乡的梅花来了。可惜就算是偏南的斯尼尔克边境,眼下也未到梅花开放的时节,他念着当初在平兰随手买下赠与宁素商的梅花簪,心中暗叹一句巧。
不过此番寻回这些回忆,他倒也有了如何给信件作结的想法。
左济宣再次提笔,言道回到上京恰巧赶上梅花初开的时节,待到那日或可相约出游,自己也将在东南边境寻些物什充作礼,届时一并奉上。
他本小心折了信纸准备封存寄出,却又没来由地望了账外高悬的明月,末了再添上一句。
未满的明月此时轻抚过的可不止左济宣一人,身在坝勒洽县的宁素商也出神地望着遥空悬玦般的玉轮。
她从驿站回来后并未急着立马写就要递给左济宣的第二封信,而是平复下心绪来先将自己近几日在坝勒洽县打听到的关于宁素尘的事情写下留作记录。宁素商从这些打听到的只言词组中试探着拼凑“原雪”幼时在坝勒洽县生活的点滴,又比对着宁家旁系商队南下的路线图,心中渐渐升起一些不太光彩的猜测来。
她压下心中既未成型又无实据的想法,提笔将已写到信纸上的文字轻轻划去,接着撂笔转头望向一语不发的明月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