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三十九
章第三十九
宁素商望向对面微笑站定在自己身前的贺元恩,只觉自己似是许多天未曾看见这位尽职尽责又受百姓爱戴的县令了。
她前些日子从原雪幼时与原野共同居住的村子处打探到了许多有关她们两个的消息,今日是二月初八,宁素商却并未继续前去向村民邻居套出更多的详细信息。
过多的关心只会阻碍自己的调查,她在心中暗暗想着。况且原野与周围邻居相处得算不上好,若是自己听多了那些带着主观情绪色彩的话语,或许也只会干扰自己的判断。
宁素商先前从原家邻近的婶婶那里了解到原野平日靠替人抄写东西维持生计,眼下便是想从此处入手,探寻更多关于这位中原小姐的消息。坝勒洽县需要用到抄写工作的地方算不上多,且基本上都与县内的公务有关。
她今晨专门早起了些许时辰,先就着坝勒洽县的地图认了许久,敲定了几个可能是原野工作地点的场所。而在已经前去了几个地点打探消息无果后,此时的宁素商正站在离那条河流旁的村庄最近的一所私塾中,却未曾想到与这位坝勒洽的县令刚好碰上。
贺元恩方才正擡步想要跨过门槛出屋,乍一瞧见宁素商,晓是他的面上也漫上一层惊讶。他跨过门槛站定,对着宁素商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小姐。不知言小姐这几日在县里过的如何,可还舒心?”
宁素商装作没看到他身后跟着的私塾先生,而是回之以一个微笑:“劳贺大人记挂了。坝勒洽一切都好,叫我新奇之余又百看不厌呢。”
贺元恩听到她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翠色的双眸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也不知究竟是对她识趣的回答满意,还是她的调查进度值得自己的肯定。不论如何,这位日格拉出身的县令只是放柔了先前在宁素商面前显露出的那凌厉逼人的气势,缓缓转身同身后踌躇着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的人轻声说着话。
“这位言秋言小姐与我有几分交情,人也乖巧喜人,眼下她孤身前来坝勒洽,我也不免多照拂了些。”贺元恩同身侧认真听他说话的私塾先生细细讲着,宛如宁素商真是他疼爱的晚辈一般,“柳先生可不要见怪才是。”
一旁的柳先生年岁明显大些,他轻笑着摸了摸自己蓄起的胡须,摆了摆手示意没事:“贺大人这番话可是折煞老朽了啊。”
贺元恩只是笑笑,他又往外迈了几步同柳先生挥手道别,再次叮嘱道:“家妻身子重,我不放心她在这种时日出门闲逛,只能劳烦柳先生明日来府一叙了。”
宁素商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二人的互动,自然也没错过那名私塾先生的姓氏。柳姓,与贺元恩的夫人相同,加之以方才贺县令提到家妻与对方明日有约,或许这位柳先生便是柳夫人的娘家人。
眼见着送走了贺元恩,那位柳先生才转过身子来望向宁素商。他先是思索了一番自己是否见过这位小姐,接着礼貌地询问道:“诶呦,这几日积雪甚多,冰面路滑,课业也大多暂停了,不知言小姐此番前来是为了……?”
宁素商瞧见对方是为彬彬有礼的书生,也放柔了语气,循着礼节道:“冒昧叨扰柳先生了。我并不是坝勒洽人,只是继妹幼时生活在这里,此番我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她见对方并未出言打断自己的话,只能接着说下去:“我的妹妹唤作原雪,我打听到她似乎幼时与一位名唤‘原野’的中原姑娘生活在坝勒洽,我也正是想打探些详细的消息罢了。”
柳先生听罢,面上也浮上了一层笑意。他示意对方跟自己进屋详谈:“那说来可真是巧了,原野之前在私塾抄过书,更别说原雪这孩子也是老朽看着长大的。”
宁素商心中一喜,因为跑空了一个上午的烦躁心绪也随着柳先生的话烟消云散。不过她也并未被能获得更多信息的喜悦冲晕了头脑,而是仍然保持着面上那副单纯无害的模样跟随着对方的步伐小心跨过门槛进入屋内。
柳先生进了屋就招呼着她坐下,或许是出于对贺元恩方才那一番话的考量,他直截了当地同宁素商说道:“不知言小姐此番专程前来是想问老朽些什么?”
他望向对方的眸中是一片沉静,宁素商默默打量着对方的面容,确实寻不出半分敌意与警惕来。她随手整理着自己有些不齐的晒衣,身体微微前倾,面上带着无比认真的神态柔声询问道:“休沐日前来拜访,倒是叨扰柳先生了。不瞒先生,我是想了解些我妹妹小时在这里生活的事,回去之后也好同她多说说话。”
宁素商说到此处暂一停顿,却并未见对方有什么动作,似还是沉浸在对原雪与原野的回忆中。她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只好继续道:“不知先生可了解有关原小姐的事?我曾前去拜访过我妹妹幼时生活之处的邻居,隐约听得原小姐同我妹妹关系算不得好似的。”
柳先生依旧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听罢她的一番话才淡淡接上道:“这可有点难说了。言小姐不知,老朽第一次听闻原姑娘将小雪那孩子赶出家门的时候,还以为是谁人编的假消息专门唬老朽的呢。”
宁素商闻言眸中一亮。她听见对方同那些村民不太相符的话语与评价,不由也敛了神色,试探着缓缓道:“柳先生此言倒是同他们说的不太相同呀。那不知在柳先生眼中,这位原小姐待我妹妹何如呢?”
或许是看在贺元恩的面子上,柳先生对宁素商步步紧逼的态度状若完全没有意识到一般。
他眼眸微微向左偏转,面上看来确实是在认真地找寻着自己记忆中原野的影子:“……她啊,或许在老朽这儿能捞到一个还不错的评价。”他收回放空的视线,对着宁素商有些不解的面容笑笑解释道,“虽说她脾气有些古怪,但是中原字写得好,也愿意陪老朽一同整理中原诗文,对原雪也称得上不错。”
说到此处,柳先生像是怕宁素商不相信一般,末了再添上几句:“有时老朽偶然借得了新的诗本,原野抄书工作繁重,她还会把原雪专门带过来,说是放她独自在家不安心。言小姐有所不知,那丫头虽然面上不显,但她确实对原雪宝贝得紧。”
这倒是同先前那些人说的全然不同了,宁素商在心中暗暗总结道。她并没有出言打断对方的话,只听柳先生讲完上面那些话后兀自叹了口气,语句中也添了些落寞:“……唉,可惜,现在老朽只能愿弥今勒都和大人护佑着她们了。原野那丫头在原雪离家后没过多久也搬离了坝勒洽,她连账上最后一笔的抄书钱都还没拿走呢。”
宁素商本随着对方的娓娓道来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中,可她听到这句话时,却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然擡眸,轻声追问道:“账上的钱?柳先生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搬离坝勒洽县的吗?”
她这句话似是问住了对方。柳先生愣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同宁素商说道:“……或许是八、九年前?不过肯定也是大年之后,因为当年原野还向老朽问过年后会有什么商队经过坝勒洽,老朽本想年后待她来取年前抄书的钱再同她说说的,却只等来她搬走的消息。”
宁素商面上不显,只作倾听状适时附和着,但她在心中却是在暗暗品着柳先生的话。
原野的形象在不同人的话语中逐渐拼凑起一个粗略的轮廓来,这位中原来的小姐性情清高古怪,但文化水平较高,不难推测出她或许曾是中原哪个有些名望的人家之女。她不知为何愿意被瓦尔达收养,又在瓦尔达离世后独自拉扯原雪长大,可惜又在原雪五六岁时便同她一起消失在坝勒洽县所有人的视线中。
继续向下挖掘,宁素商却发现在原野消失之下暗藏着的诸多异处。原野虽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但她十分重视原雪,在看护之余也愿意为她辛勤工作,况且方才柳先生提到原野曾在将原雪赶出家门前询问过有关商队的事情,这就不得不让她回想起昨日见到的宁家旁系商队的路线。
直觉告诉她原野的不辞而别定然与宁家旁系的商队有所关联,而这或许就是宁素尘表现出与收养她的宁家旁系有所疏离的原因。
不过眼下宁素商仍需要同柳先生继续着谈话。她面上不显半分情绪,仍然礼貌地同对方客套了好一阵才从私塾中走出来。
宁素商跨过门槛擡眸望了望还算明亮的天色,她微微擡手遮挡洒下的日光,碧蓝色的双眸与其中倒映的天空同色,却又因她下意识眯眼的神情而作出区别。
她心中念叨着时辰不凑巧。若是在早些时候,她便可以趁着正午县内慵懒的气氛再次前去原野与原雪的故居一观,兴许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别的信息。可惜现下日头将尽,外出的人未避夜晚寒凉也大多正在返回家中的路上,而宁素商往正行客栈走去的这条街上也同样充斥着淡淡的急躁气氛。
也正是在这种繁华街道的落寞时刻,宁素商才忽然间似是听到了压抑着的痛呼声。
她猛然警觉,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人,见他们都未有什么异常,似是方才那一瞬的声音只是自己过于敏感的幻听。
宁素商自知坝勒洽县并不是安全之地,也知晓有许多人暗中打探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哪怕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敢信其无。她今日并未同前几日一般前去素尘小时居住的村子,而是转向了原野曾工作过的私塾,毫无疑问向那些暗流之下的眼睛传达着一个信息:自己的调查更进一步了。
猛烈的寒风骤然刮着宁素商的面庞,她擡起穿戴了手套的手拢了拢自己的披风,也不知是因寒风还是忧心而感到手脚发凉,只能默默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日将暮兮,天色随着昏黄的日光渐渐暗了下来,不过还好那所私塾同正行客栈算不得远,宁素商此时已经能瞧见客栈的后院了。可是也不知怎的,她似是又听到了什么声响,街道上的旁人或许只会认为是不知何物发出的普通声响,然曾被追杀的宁素商却在逃亡的那几个月中对此格外熟悉。
长剑入鞘的声音,她抓住了在嘈杂声响中转瞬即逝的异响,脑中飞速作出了判断。斯尼尔克贵族虽说都随着平兰的习惯用着长剑,但民间还是以长刀为主,哪怕是那些贵族也会练习长刀短刀的刀术。坝勒洽县比不得上京城,百姓中也难得一见能佩戴长剑的人,所以这个声响使宁素商心中的预感愈发不妙。
她望着轮廓越来越清晰的客栈,只想在这个弥漫着不妙气氛的傍晚及时回到客栈中去。宁素商思及此处,步履再度加快,想要在表面的平静中寻得一晚安宁。
斯尼尔克冬季的夜色漫上不消几息。就在她快步往回走着的时候,夜幕也完全笼罩了这个平淡的小县城。宁素商心里暗道不好,却在须臾中被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猛地一拉。
她心下大惊,而年前那些逃亡的经验又使她不过在瞬息间便冷静了下来。
宁素商反手握住借晒衣的遮掩绑在后腰处的短刀不由分说便向对方控制住自己的手臂刺去,以换取与对方拉开身位的机会。她不顾手上胳膊上会出现的扭伤拼着力气将自己被钳制的手从对方的禁锢中挣出,还未等多喘息几秒便继续想要向着客栈处跑开。
她余光中瞄见对方手中闪着金属光泽的利器,凭借着在逃亡中练就的反应能力堪堪躲避来人的几下挥砍,倒是叫她在此等寒凉天气中因后怕和紧张而背上渗出些薄薄冷汗来。
可惜宁素商并不善武,此番能够与对方过上这寥寥几个来回已经是出乎意料的结果。她自己也知晓不能同对方做多纠缠,但又忧心自己贸然求救出声可能在吸引路人的同时吸引着对方的同伙。
此时宁素商还在脑中急速思考着对策,对面那人可不愿意白白浪费这次机会,他稳住身形便再次向她发起进攻,宁素商自然不敌对方攻势,她虽尽力躲避,然也被划伤了手腕。见状她也不敢耽搁,脑中想着正行客栈的方位便准备先跑到街上使对方不敢贸然出手再说,却又感知到有人来至。
新来的那人动作很快,还不待宁素商作出任何判断便直接掷出自己的匕首把方才朝着她进攻的那人钉死在了这个漆黑偏僻的小巷子中。宁素商惊魂未定之余只觉那人信步走来,面上似还含着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