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记忆
南阳宛县，原本只是一个小县城，却因皇后的缘故，受朝廷优待，如今百姓安康，生活十分优渥。
一个月前皇后回乡祭祖，县令特意寻了最好的园子出来，那园子颇有江南水乡的风格，假山环石，九曲流觞，繁花似锦，草木葳蕤。因是皇后所住，周围人家早已清空，周遭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天穹中鹰羽飞掠的声音。
云姬跪坐在水边，一头乌黑的长发未绾，尽数垂落身后，丝缕一般在身后铺散开来，微微反射出光泽，她着了一身高胸宽摆长裙，半透的大袖衫在微风中微微拂动，那雪白宽大的裙摆如花一样摆开来，可以看见上面被精心刺绣的荷花，栩栩如生。
她单手捻着荷花在鼻尖轻嗅，一低头的温柔微笑，如春风化雨，细润无声。
谁都知道当今皇后倾国倾城，堪比神仙之姿。她才华馥郁，贤德坤仪，御下宽厚有度，侍奉天子尽心竭力，从不出错。提起当今皇后，谁不是溢美之词。
将近十年了，息怀扬爱极这样的她，可如今看来，那张不腐的容颜里，却仿佛藏有可怕的毒药，隐隐让他心惧。
风无声掠起他的衣袖，在那张被捏皱的纸上，发出浅浅的摩擦声。
偌大的花园里，侍女深深跪拜，个个噤若寒蝉。
云姬玩弄够了荷花，信手一拂，那花瓣无声脱落，漂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没有回头，轻轻说道，“陛下本该坐镇长安，为何会来此？”
息怀扬目光一颤，湖水漾动涟漪，熠熠反射阳光，刺目极了，他闭了闭眼，走到她身边。云姬转过头来，仰头看着他，那目光温柔，仿佛开遍了荷花的池水，盈盈生光。
她就那么看着他，并未起身行礼。
一旁的侍女不知何时已全部退下，偌大的花园里，只余他们两个。
那张皱了的纸随风飘落，堪堪在她面前落定，她伸手接住，只看一眼，便笑了。
“你想问我什么？”
息怀扬死死盯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尾锦鲤忽然跃出水面，溅起水花，复又沉入水中，只听得湖面发出咕咚一声，立时漾开了一朵巨大的水花。
她站了起来，乌黑的长发曳地，像是一段无尽的历史长河。她漆黑的眼眸深深凝视他，声音压低了，缓缓地开口：“我乃云姬公主。”她伸出手，欲抚摸他的脸庞，却在半途停住，她的目光掠过他，望向一碧如洗的晴空。
“我出生在这样的青天蓝空里，那是一个即将消失的盛世……三千年前，大秦王朝，云氏治世，而我的出生，见证了王朝的覆灭。”
息怀扬震惊极了，整个人摇晃了一下，这一路他有过无数猜测，却万万想不到是这种。
三千年……怎会有人能活上三千年之久？
可一瞬间的，一股觉得悲哀在心头凝结，整整三千年的人世浮沉，她该是多么的孤寂无边……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找我？为什么是我？”
云姬将那纸摊平了，一低头，轻轻抚摸那些名字，那些冰冷简短的文字所描述的，是这三千年中她一段又一段的温暖，她无数次等待，无数次疯狂，都只是为了那些短暂的温暖。
她说：“我不叫徐雍，叫徐雍的是你，是你与我的第一世。”她忽然望向他，眼神变得偏执，隐隐充满疯狂，“你是保护我的侍卫，你忘了吗？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你发誓永远追随我，可是你早早地死了，你把你的誓言忘了。忘就忘了吧，徐雍，我不在意，我永生不死，我怎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侍卫，更何况你是那么渺小……太普通了。”
“可是，即便转世，你还是遇到了我，你还是只看得到我……你的第二世，就叫息怀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私塾先生，却妄图用你那十几年寒窗苦读得来的道理来说服我，真是可笑，我活得比你久那么多，人生苦甜我一一尝遍，何须你来教……但是你的眼睛依旧那么好看，怀扬，被你注视的时候，我才明白我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那些苦痛，原来都不值一提。我才明白，这世间万物皆无趣，只有你一双眼看到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想你的眼睛只能永远注视我！”
息怀扬听得浑身发冷，那些记忆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被清洗殆尽，可是她记得，她的话就像一把利箭，剖开重重迷雾，将过去一一在他面前描绘。
他忽然觉得心慌，后退开去。
云姬扑上去，抓住他的手，“怀扬，是我啊！你不是说要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吗？”她的目光哀切，犹如一泓深情的秋水，这样的目光，曾叫他无数次沉迷其中。
息怀扬却冷冷问：“那你怎么确定，你找到的那些个息怀扬，都是我？”
云姬凝视着他，情到深处满是哀切的目光一点点发冷，却一言不发。
息怀扬问：“是转生咒，对吗？”他一把拂开云姬的手，“自上古以来，九州大地就总有灾祸，动辄十万百姓殒命，或水灾，或山火，或地震，或疫病……这就是转生咒的代价，对吗？”
云姬被推开去，久久未动。
“你说话！”
云姬忽然笑了，眼角冷光毕露，目光流转处，尽是睥睨众生，“那些蝼蚁，能为你奉献他们微薄的力量，是他们的造化。”
世人面前，皇后雍容宽厚，温柔亲和，可此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那深埋骨子里的疯狂和偏执，生生追了他三千年，牺牲千万条无辜的人命，只为他们短暂的一世又一世。
他万万也想不到，那一次又一次的沧海桑田中，唯一维系住他们爱情的，竟是无数条无辜的性命。薄薄的纸上，每一个息怀扬身后，皆生灵涂炭……
他感到恐惧。
他退后，面无血色。
“你，你！你真的，用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来为我转生？”
云姬道：“不过是些蝼蚁而已，也值得你来质问我！？”她忽然低低念道，“万物众生，皆缘因果，此生因缘灭去，发往轮回转生。上三十三天，诸神不问；下无间地狱，万鬼避退。”她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轻轻捧起他的脸，春风细雨一般地充满了柔情，“怀扬，我们说好的，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更改。”
息怀扬用力推开她，“疯子——！若是用这种方法和你在一起，我宁愿永远不认识你！”他双目赤红，脑子里仿佛要炸开一样地痛，“你这样做，和那些恶鬼有什么区别！？你比恶鬼还可恨！”
云姬被推得趔趄，一袭白衣清冷出尘，她美极了，仿佛汇聚天下最美丽的颜色与一身，可这样的神仙样貌下，包藏的却是一颗恶鬼的心。
他无法接受，更不敢相信，她那样美丽，那样善良，都是假的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他只觉得头很痛，时光仿佛在逆流，又仿佛在前进，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撞入他的脑海，那记忆太过庞大，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裂。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她的画像，会如此悸动，甚至生出要为她赴死的冲动，那是整整三千年、将近百世的纠缠啊……早已融进骨血，便是再多的轮回转世也无法抹去！
他有理想，他想心怀苍生，想要天下太平，荡清世间一切恶。可身边躺着的人，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恶鬼，丧生在她手里的性命，不计其数，她的外表美丽得就像神仙，然而内心却丑如恶鬼。
可她仍不是最丑陋的恶鬼，最丑陋的恶鬼是他自己。是他让她心生邪念，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禁咒。
可笑他竟还妄想着荡清世间恶，最大的恶鬼就是他自己……！
他的头痛极了，脑子里纷纷杂杂无数的记忆碎片，排山倒海一样涌入脑子，每一片碎片都带有棱角，刺入他的血肉，让他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