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山陵崩
他平静极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幽深而冷静。
“我知道了我们的每一世，无论我在哪里，你都找得到……整整一百世，我全都想起来了……”
云姬看着他，捧住他的双手贴在脸上，极尽温柔深情，“怀扬，不止一百世，我会永生永世找到你，永永远远地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息怀扬盯着她，目光悲悯，“……从我第一世死去的时候，我们的缘分就已尽了，你不要再强求了。”
那些记忆，无不美好，可那些美好都是建立在无尽的杀孽中的，所以他每一世都短命，那是来自被用来给他的轮回铺路的冤魂的诅咒。
云姬沉默地望着他，一语不发。
他忽然说：“云姬，我可能要死了。”
云姬坐在他身边，闻言嘴角忽然弯了一下，却毫无笑意。
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有转生咒，他们就有长长久久的以后。
他又说：“我知道，我的死对你而言，早已麻木了。你又要发动咒术了，对吗？”
云姬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唇，她凝视他的眼睛，柔软得好似要暖化一切，“那你就不要死，你好好活着，我陪着你。这一世，你要长命百岁。”
息怀扬笑了，笑起来时整个胸腔都在震动，每笑一声都头痛欲裂，“我也不想啊，谁想死呢？可是我好痛。”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意扩大，表情却越发地扭曲，“我这里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的记忆，我仿佛要被撕裂……太痛了。”
云姬捧住他的头，柔声说道，“那就不要想，不去想就不痛了。你忍一忍，我帮你散了那些记忆，没了记忆，就不痛了。好不好？”
然而息怀扬死死抓住她的手，双目赤红了，“你以为让我失去记忆，我就不用再背负杀孽了吗？！云姬！你知道我回想起来除了有记忆，还有什么吗？！”他每说一字，胸口都剧烈起伏，“是那些冤魂！我看到他们在地狱里……诅咒我！我看到我走过的每一条轮回之路，枯骨累累！”
云姬陡然厉声道：“谁敢咒你，纵使已成厉鬼，我照样杀了！”
“云姬！！”息怀扬陡然暴喝，一口血喷出来，瞬间溅湿了云姬的脸，她雪白的衣衫，鲜红点点，宛如梅花开遍，血气瞬间在偌大的龙床周围漂浮。
他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生命，颓然说道，“若我知道你是如此一个人，我必定不会爱上你……云姬，我后悔我的第一世，曾向你发誓……是不是这样，你就不会执着与我？”
一番后悔之词，仿佛一把利斧，将她的心生生劈成两半，疼痛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她极力攥紧拳头，泪珠在眼眶里滚动，却没有落下来。
“怀扬，你是恨我吗？”
息怀扬闭上眼，一声叹息，忽又咳嗽起来，头痛折磨得他用力敲击脑袋，却无济于事。云姬慌忙将内力灌给他，息怀扬只觉得一股温暖又强大的力量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在全身，头痛之感好了许多。
他睁开眼，怔怔望着云姬，她的眼睛里满是倔强偏执，泪珠滚落，和着他方才喷出来的血流下来，竟有些狼狈的可笑感。
他伸出手，拭去泪珠，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他的皇后，从来都是孤高优雅的，不该有此狼狈。她问，恨她吗？自然是不恨的。后悔吗？也是不后悔的……他的皇后，追随了他一世又一世，只为与他相守，那样的爱情，何不美丽动人？
可是那些百姓，又何其无辜？
任何的理由，都不该成为她滥杀的借口。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皆有始终，他们的缘分，在第一世他死的时候就应该断了，却被她用千万条百姓的性命，强求至此。
都是他的错，是他诱使她犯下这无法洗清的杀孽。
一切都该结束了……
云姬捧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脸颊轻轻蹭着他的手心，低声问他：“你不恨我的，对不对？”
他盯着她，偌大的寝殿内一点儿寂静无声，他可以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听见自己沙哑而坚定地说，“我……不想再有来生了。若是有，不想再见你。”
云姬僵住了。
“云姬，我爱你，可也真的……不想再见你了。从此刻开始，或生、或死，你我都再无关系。”他用尽气力，将她推开去，撑起身子，喘息间冷汗直流，“我知你孤僻偏执，戾气深重，我不许你再杀任何一个人！你若……再滥杀人，我的魂灵便不得安息，永坠炼狱。你……你记住！”
他费力说完，整个人摇摇欲坠，云姬扑上去，“我答应你！我不再杀人了！怀扬，我错了！你不要不见我！怀扬！”
息怀扬喘息着，忽然喊：“来人——！来人！”他道，“宣，宣……宣东平王。”
内侍不知其故，也不敢多问，忙下去宣旨。
云姬忙再次灌输内力，却见他仍旧痛苦呻吟，那些内力到了他体内犹如泥牛入海，半点起不了作用。
“怀扬……怀扬，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想起来，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找到方法来治好你。”
“我会听你的话，你不要死，我不想一个人……”
“怀扬！怀扬！”
……
息怀扬只觉得无比疲累，仿佛有什么在黑暗深处拉扯他的意识，渐渐地，云姬的声音淡了、远了，什么也听不清楚。
他开始做梦，梦里尽是他们前世。
他说：“便是不再为宫廷禁卫，小人也愿意一生一世保护公主，不离不弃。”
他说：“身为女子，合该清闲贞静，敬慎有度，方不负女子柔仪……嗐！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他说：“堂下女子身犯盗窃大罪，盗得本官心魂一副，自当重罚！便罚你一生一世禁锢在本官身边，永不离开。”
他说：“余行遍九州四海，奇珍宝物、琳琅怪石、水玉珍珠无不一一见过，无甚有奇，不过死物而已。唯有一颗人心，最为神奇，只因它既最珍贵，又最廉价。不知姑娘的真心，是珍贵，抑或廉价？”
……
无数道声音交织，即便在昏睡中也不能让他安歇，渐渐的，耳畔响起琴音，他隐约看见一对男女面对夕阳，于山林间纵情抚琴，那琴音婉转曲曼，道不尽山高水长，诉不完情深似海。
他缓缓地睁开眼。
殿内灯火通明，内侍和太医侍立在侧，息怀皓不知何时来了，正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