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坠灵公约(下):无声的宣战
“我认为这太危险了。”
在皇室订婚晚宴后的第二天清晨,首都夕夜的街巷中仍旧漂浮着庆典烟火的余灰。青色天光将房屋、街道——甚至连空气都染得昏淡泛白,比实际上更叫人觉得寒凉。
除了一些赶车的、打扫街道的人之外,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难得地清冷而寂廖。毕竟首都居民一向以为,迎着第一缕天光睁眼是乡下农民的习惯,是不符合首都人的身份的。
今日的帕夏,比乡下农民起得还要早多了。他带着几个随从教士,一边在初冬的凉意中走向街道尽头的神堂,一边听着莲·安达科已经持续了一路的低声告诫。
“……太不明智,这里是首都,是教廷的大本营。”这位流亡骑士长用一副薄铁打造的面甲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仅仅露出了一双藏着烟雾般的灰色瞳孔。他说话时,声音嗡嗡地打在面甲上:“教廷骑士团虽然已经被派往各地与反抗军作战,但夕夜中还常年驻守着一支近千人的教廷卫士……你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消息一传出去,只需几分钟的时间,你就会被按着脑袋压在地上。”
“那就是需要你出场的时候了。”帕夏微微笑着说。
“这一次我可以保住你的安全,但你不应该低估了教廷的力量。”在铁灰色的冷硬面甲下,莲·安达科看起来肤色雪白,瞳孔更加灰得鲜明。“这个夕夜最大的神堂,主持教士本人就是一个贵族坠灵使——”
“啊,到了。”帕夏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事实上他们离那间神堂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莲似乎在面甲下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一个随从教士走上前敲了一连十几下门,才终于有一个小教士打着呵欠为几个人开了门。
莲·安达科看起来好像只是伸手在他脖子上碰了一下,他的身子就软软地朝地上栽了下去。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神堂,天光从雕花彩色玻璃里透进来,将祷告厅内染得光影斑驳。厅的尽头处是一道螺旋楼梯,笼在静静的阴影中,唯有空气中灰尘浮动。
在帕夏就要走上楼梯的时候,一声断喝从祷告厅另一头响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是莫迪坠灵使吗?”年轻的大主教转过头,温和地冲那人影笑起来。
“是,”那个男人还没上年纪,但眼下、脸颊的皮肤已经松弛地垮了下来。他望着帕夏,缓和了语气:“你……有点面熟,是哪里的教士?你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进来——”
“早上好,我是帕夏·冯·缇香。”
年轻教士微微一弯腰,谦恭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当他直起腰,目光落在对方猛然惊觉的神色上时,莲已经动了。
战斗快得甚至叫人看不清,几乎在一眨眼间就结束了——那个叫莫迪的人才刚刚叫出坠灵,就被莲五指一合而击倒了。他被捆绑起来,扔在了楼梯下;由于他的坠灵受了不轻的伤,在阴影中他的面色尤其雪白。
“请你仔细听一听我在上头即将要说的话,”帕夏用手帕仔细抹了抹他额头上的冷汗,随即将它叠好揣进了莫迪怀中,慢慢说道:“我希望你对我提出的质疑能有答案,不过我更希望你对自己侍奉神的这些年,也能有一个答案。”
说罢,他与几人一起走上了楼梯,推门进了一个宽敞的天台。
天台两侧由神堂石墙包围着,正中悬挂着一只一人高的吊钟;一面西方神的浮雕高高地悬于众人头顶上,在天光中肌理细腻浮凸。
一个随从教士走向吊钟,一手握住垂绳,回头看了帕夏一眼,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命令。年轻的、自任的大主教探出头,往天台下扫了一眼,发觉在钟声响起之前,已经有几个零星的居民在街上被吸引住了。他们眯起眼睛、抬起头,双手在灰扑扑的衣服上下地蹭;对于许多平民来说,来自神堂的一句话,或许就是他们一天中最重要的新闻了。
“我越想,越觉得尼古拉斯是一个蠢货。”帕夏看了一会儿底下越聚越多的民众,低声叹了一口气。听见这句话的人只有莲,他露在铁甲外的半张脸上,神色平静。
“他拥有的可是一个他妈的教廷啊。”帕夏在罩袍下揉了揉眉头,“尼古拉斯的短视,竟然比他的前辈们更甚……领地,灵石,金子,根本不是一个宗教的真正价值所在。最宝贵的东西,就被他白白浪费了……你能想象一整个国家的人为同一个信仰,而共进退的情景吗?”
他唯一的听众没有吭声,像往常一样。从逐渐繁忙起来的街道上来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骤然响起的悠长钟声从身后一波波划过空气,回荡在首都清晨的上空。
人们很快就像被糖块吸引来的蚂蚁一样,在天台下方的街道上围拢了一重又一重。或许堪称西方神虔诚教徒的人没有多少,但大家似乎都愿意听听教廷又有什么话要说——帕夏向空中举起一只手,待下方的窃窃私语声平息了下去,他朗声道:“预备弓箭!”
还未等众人明白过来,他身边的几人已经都忽然抽出了一把弓——弓弦吱吱响中,架好的数枝利箭已经对准了民众;尖锐的铁质箭头在天光下沉沉地泛着微光。
人群中登时响起来一片惊呼,当有人开始慌乱地往后退时,帕夏又高声喝道:“都不要动!我不会朝你们放箭!”
在轰然响起的嗡嗡私语声中,人们总算没有骚动起来。帕夏左右扫视一圈,摘下了帽子。越来越亮的晨光投在神像上,光芒轻盈地跳跃起来,洒在他的头发上、落进他碧绿的眼睛里。他的皮肤看起来几乎透明了,头发在空气中泛着丝丝微亮,让他看起来好像即将漂浮起来一般。
“早上好,首都夕夜的居民们。”他扬声喊道:“谢谢你们聚集在神堂下,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们。”
看不清五官、却清楚地泛起疑惑与恐惧的模糊面孔,一张一张仰起来,仿佛一片肉蘑菇。
“假如我让他们松开弓弦,那么这些铁箭就会高速飞射出去,扎穿你们之中至少四五个人的身体。”帕夏环视一圈,慢慢说道:“你们告诉我,如果你是那个不幸的人,受伤倒在了地上,有人管你吗?不要急着回答,先左右看一看,看看你们身边的每一张脸。有没有一张脸,看起来像是会在众人奔逃的脚步里,把你吃力地扛起来,背到医生那儿去的?”
铁箭箭头在太阳光下亮了一亮;人们四下张望,响起了嗡嗡声,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打开你的钱袋看看,你有钱付给裘德斯大夫瞧病吗?要是你站不起来了,家人愿意照顾你一个残废多久?”
“你的子女嫌你占了家里太多地方、你的配偶埋怨你帮不上忙……再好好看一看你们身边的人。你们都是一样的,各自拼尽力气地活,但有人真正关心你们吗?”
“……你之所以孤立无援,是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长久以来,都在没有神光照耀的黑暗中独自挣扎。”
不知是艾达还是莲——曾经告诉过他,他说话时的轻重缓急,听上去总是与他人不太一样。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节奏,在一连几句话之后,就开始渐渐旋转成了一个漩涡,能将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吞噬进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在确保所有人都在凝神聆听后,他放缓了声音,“因为你们从未真正皈依过我们的真主,从未得到过神恩与关爱,从未体会过与这世上其他兄弟姐妹真正相连的感受……”
帕夏的声音十分清楚响亮,甚至让他自己也吃惊。
“教皇根本不是一个信徒!教廷欺骗了我们,他们蒙住了我们的眼睛,已经带着我们往神光相反的黑暗之地走了太远了!”
“……你们从未被神光笼罩过!你们从未被神恩眷顾过!你们受骗了!”
“……为什么侍奉神明的教廷却需要骑士团?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在这片被神抛弃了的土地上,除了收取税金和供奉,教廷与那些教士们,到底还为我们的灵魂做过什么呢?你们又何时向神忏悔过,请求过他的宽恕呢?”
帕夏的声音像是雷电一样有力,一下又一下地击穿了空气。人群从骚动到安静,又重新骚动起来;有的人匆匆离开,又有人从对面的矮楼里打开窗子仔细聆听。
当他第三次喊出“跟随我!跟随神!”的时候,从大街尽头处忽然响起了一队沉重的马蹄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教廷来了!”,人群顿时像是炸开了锅;帕夏高声喝道:“为了你们的生命,大家走吧!堕落的行恶者们就是像这样对待神的子民的,但记住,记住你们的真神——”
他喊到这儿的时候,从那一群骑士之间骤然激射出了数道箭矢虚影,直直朝他袭来;帕夏一动未动,在莲·安达科朝那些箭矢的方向忽然伸出手去时,他的声音仍然在持续,没有一丝间断:“神光就将永远照耀你们!”
他话音一落,空中顿时又回荡起了悠远清亮的钟声,一圈一圈弥漫在首都上方;在送行般的钟声里,人们终于四散而逃,从天台上看下去,不知多少黑乎乎的人头化成溪流,汇进了街巷之中。
几名教士将弓箭调转了一个方向,铁箭登时袭向了几个从街道尽头露出影子的骑士;一闪神的工夫,他们就滚倒在了马下,惨呼声顿时远远地传开了。
“走吧,大主教,”莲一挥手,远处几个影子翻滚着落了马。他一把抓住帕夏的胳膊,向另几个随从教士一点头,“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不是为了打仗来的!”
“真得感谢他们的配合,”帕夏呼了口气,与他们一起快步走下了楼梯。他的脚步落在地面上时,转头朝角落里的莫迪轻声一笑:“你们侍奉的到底是什么,你有答案了吗?”
他没有等莫迪出声,已经转头与一行人出了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