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坠灵公约(下):还怎么复仇!
求婚的那一天,感觉一直飘飘忽忽的,似乎又短暂又漫长。
按照传统礼节——如果还有的话——皇子施密尔特在求婚后,就快马赶回了首都夕夜。他走了以后,艾达这才惊觉身边空气里已经充满了此起彼伏的交谈;走在人们各种各样的视线中时,他们的目光仿佛都带了重量,压得人腰酸背痛。
她发觉自己总是心不在焉:要么一会儿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里,要么一会儿开始幻想起罗曼丹的死相;在她脑中徘徊最久的一个念头,还是怀疑——怀疑那一场求婚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以为这一天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了,但一恍神间,窗外天空已经沉沉地黑了下来,星星点点地亮起了一天幕的银光。
与求婚夜那一晚的星空相比,订婚舞会这一天的夜空看起来就黯淡得多了。
也许是首都夕夜中总是昼夜亮着灯火的缘故,当艾达扶着自己沉重繁琐的宝石头饰、慢慢仰起头来的时候,落入她眼睛里的只有一片昏黑混沌的夜空。
不知道新婚那一天的夜空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微微呼了口气,看着自己白白的呼吸在黑夜下渐渐消散不见了。阳台外吹来的风拂上她滚烫的面颊,好像凉进了皮肤里;喧闹嘈杂的谈笑声、杯皿相撞声、鞋跟打在地板上的脚步声以及从未间断的音乐声,全混作了热乎乎的一团,从身后大厅中扑了出来。
艾达回头看了一眼。
在明亮的灯火中,皇子高于众人的那一头金发,仿佛融化了的流金一般遥遥闪烁着。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隔了这么多人,施密尔特,她未来的丈夫,无疑仍然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当他刚才公布婚讯时,艾达几乎以为自己即将被众人的目光刺穿了。
“……应付不来那些贵妇?”
帕夏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了起来,像是夜里忽然吹起的又一阵凉风。艾达没有回头,也不甚惊讶;她刚才喝下去的一连四五杯酒,现在正暖烘烘地流向了她的头脑,熨平了她的每一个念头。
“五天以前,我还在思考以后要如何与她们丈夫作战,现在却不得不和她们一起谈论什么屋顶雕花……不一定非是那几个夫人,但你懂我的意思。”
帕夏没有出声,只是走上来,递给了她一杯红酒。
艾达伸手接过,喝了一口。
“算一算日子,他在从夕夜出发、击杀罗曼丹之前,就已经在筹备这场舞会了。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他的求婚。”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从她唇里滑了出来,仿佛那一口红酒冲开了梗在喉咙里的某种关卡。
“我知道这只是一场势力联姻,但我还是……感到有点不快,感到有点被冒犯了。”
“我在几天以前,也还在宣称这间大厅里的大部分贵族们都不配拥有他们的坠灵。哦,他们意识到我是谁的时候,神色可算不上太好看。”帕夏饮了一口自己手里那杯颜色奇异的酒,望了一会儿黑乎乎的夜空,忽然问道:“……你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吗?”
“哪些?”
“认为婚姻是人生大事的那些人。”
“难道不是吗?”
“你在人生中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它的目的。”帕夏的侧脸沉在昏暗中,脑后的头发被灯火映得棕红发亮。“只要这个决定是为了你的目标而服务的,那么这就是它的全部意义了……婚姻也一样。它的意义只有这么多,就不要给它增加不必要的砝码。”
艾达不大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没说话。婚姻怎么会是这样简单、无情、实用的东西?她的人生,从此就要和另一个人的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你要是心里还有顾虑的话,”帕夏轻声笑道,“澎一不是也来了吗?让他把历史学家叫出来,问一问那只坠灵,你和施密尔特的前方到底有几种未来……就像你对付我时那样。”
艾达抬头扫了他一眼,一时语结了;帕夏却摆了摆手,笑道:“你放心,我理解你。”
“……是吗?”
“当然。你必须要那么做,如果历史学家落在我的手里,我对你……只会做得比你现在更彻底。我想你也清楚这一点吧?”
帕夏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动作轻柔地将她一缕碎发挽向了耳后。属于未来新娘的沉重耳环,被他这样一碰,轻轻地摇晃起来;教士的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看起来灼亮极了,竟比她胸前的翡翠更绿。
艾达点点头,微微侧过脸——帕夏没有拿开手,她感觉他温凉的手指轻轻覆盖住了自己滚热的面颊,没过一会儿,他的指尖也暖了起来。
“我不想问历史学家。”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声气颤抖地说。“我不愿意每一天都活在‘不知要发生哪件事’的猜测里。不管以后是好是坏,我去面对就是了。”
她睁开眼,看着帕夏笑了笑:“所以就算你想和他商量计划什么,我也不会知道的——起码不会从历史学家那儿知道。”
“你放心,”教士收回手,低低的嗓音比他的手指更轻柔:“我们在这一段期间内,目标是相同的。”
艾达还想再说点什么时,却见帕夏的目光忽然在她身后扫了一圈。教士随即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笑道:“真不巧,有一个目标与你我不太一样的人来找你了……我先回去了。”
他说得不大准确,来者并不是一个“人”。
帕夏的脚步才一消失在阳台门厅后,背后那人脚步带起的风就袭上了艾达。她回头扫了来人一眼,叹了口气。
今夜的荣光,看起来更加夺人心魄了。
伴随着她的每一步,那片浅碧色的丝质裙摆都会像水波一样流动起来,晃动起雨下湖面般的色泽。她直直地盯着艾达,平常总是挂在嘴角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沉沉的、郁怒的神色,在她的面庞上却极具冲击力,让人几乎无法直视。
“我明明吩咐过血牙,让他在奥第奇好好呆着,不要来夕夜的。”
艾达转过头,又从杯子里抿了一口酒。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毕竟还没被驯化完呢。”荣光低声说道,嗓音沙沙的。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的声音听着就像含了无数细碎冰碴儿,刺刺地从人的皮肤上划了过去。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奥第奇的?”
“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天。”
艾达闻言笑了一声:“驯狗你更在行一些。”
她不打算问坠灵是怎么说服血牙来首都的,反正荣光自有荣光的办法。
荣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勾起了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你应该知道,”她凑近了,靠在艾达耳旁轻声说道:“我现在很不高兴。”
即使靠得这么近,艾达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声,就像是被一片死寂的黑暗笼上耳际一样。好像并非每一只坠灵都需要呼吸。
“让我离你这么近,不好吧?”荣光轻声说道,伸手摸了一下艾达沉重闪烁的耳环。“在这个距离上,我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杀了你……你的坠灵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
艾达没有出声。
“我很不高兴。”坠灵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还是你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