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下）
阿姐他们走时已经入夜。自从何苏叶坦白了他的身世后，我脑袋里头便觉得有些混乱，之后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也没有仔细听。好不容易挨到阿姐姐夫同离渊三人离开，一个人在屋子里头踌躇酝酿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蹑手蹑脚地溜到了药房门口，偷偷地往里头张望。何苏叶每夜都会在药房里呆到很晚，照着我的病情调整第二日要用的药方，今日亦是如此。我到门口时，他正就着烛光翻着一本厚厚的药典，我见他看得认真，不敢打扰，便在外头安安静静地等着。谁知才看他翻了两页纸，便听见熟悉的温和嗓音在屋里响起：“你倒是好耐心。还打算在外头等多久？”
“哎呀，居然被你发现了……”我吐吐舌头，一面走进门，一面朝他嬉皮笑脸，“我不是见你看得认真，怕打断你的思路嘛……”
他听了，只是淡淡地朝我笑了笑：“过来。”
我很狗腿地蹭过去，钻到他怀里，他将我揽得紧些，继续看他的药典，我便跟着抬眼去瞟摆在我面前的那本厚书。上头形形色色的草药配上他仔细写下的批注，还真是……半点都看不懂。
我决定放弃学医做他的贤内助的想法，把注意力重新转到了来这儿的目的上，小声道：“苏叶……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什么？”
“我们……当真要去那个灵虚谷吗？”我不好直接询问他的身世，想了想，决定“曲线救国”。
“现下，去灵虚谷是最好的办法。”他以为我对此事心存抵触，便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柔声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在，不会让你遇上任何危险。”
“我从一千岁起就在四海八荒里四处闯荡，胆子很大的，才没有怕什么危险……”我把脑袋转过去，“我只是想问……你方才说起了你娘亲，又没有说清楚，我、我有点好奇……你娘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担心自己戳中了他的痛楚，不敢去看他的目光。他的娘亲是灵虚谷底那支部族的后人，便是朱雀族皇室，乃至整个朱雀族的仇人。这样说来，他的娘亲与父君，从一开始便是死敌。这样的两个人，不论是倾心相爱还是存心利用，都不会有好结果。有这样的出身，何苏叶他又怎么会好过？况且……况且何苏陌同我谈话时，提起何苏叶的娘亲并非一个好母亲，想来他幼时因为母亲，大抵吃了很多苦。
他尚未答话，我已经越想越心疼。见他良久没有答话，我有些心虚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何苏叶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有些飘忽，“其实，过了那么多年，有很多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很温柔，也很美……从我记事起，她便一直很虚弱，有时甚至要连着几日躺在病榻上，可是每次同我和芝茉说话时，她却总是笑着，好像她正在经历的那些病痛，都不存在一样。”
烛光映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的，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觉得他提起母亲时的口吻，清淡得让人觉得揪心。
“那她是不是已经……”
“我五百岁时，她就去世了。”何苏叶应道，“其实，依着她的身体，能强撑着陪我们到五百岁，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我同芝茉，她活得太辛苦，离开，或许算不上是件坏事。”
何苏叶向来习惯了把所有的心思情绪都藏在心底，即便是说起已故的母亲，面色亦是如常。但是我却能听得出，在这云淡风轻的表面下潜藏的伤口究竟有多深。
何苏陌说得没有错，究竟是多么孤单冷清的童年，才能养成这样体贴隐忍的性情？我的眼底不由有些酸涩，眼前似乎已经勾勒出一个在月光下愈显孤单的小小少年的轮廓。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小时候，你娘亲有没有同你讲睡前故事，唱催眠曲哄你睡觉？”
兴许是我问得唐突，他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精神撑不了太久，每天日头刚落，就睡了。”
“那……她有没有给你做过零嘴吃？就像糖蒸酥酪，梨膏糖这样的？”
“没有……不过，我倒是记得，芝茉从前很喜欢这些东西。为了哄她，我倒是学着做过，不过那时年纪太小……做得不大成功。”
何苏叶微笑着看我，眸光清凉温润，带着些许回忆中的飘忽。
“那你娘亲总替你做过小袄子小衫子吧？做娘亲的总喜欢打扮自个儿的孩子，我阿娘就特别喜欢打扮我。”
“她身子弱，多拿会儿针线就眼晕，做不了针线活的。”
这些于旁的小孩而言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他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于那时的他而言，也许只要母亲还能陪在自己的身边，便是最幸福的事了吧。
我心底一阵泛酸，脑袋刹时蒙了，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口上，伸手拥住他。
“溪竹？”他一愣，拍拍我的肩膀，我没有理他，把脑袋往他怀里埋了埋，将他抱得更紧。
“溪竹……”他被我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语调里也带上几分无奈。我吸吸鼻子，嚅声道：“不要觉得我娇气，我才不是在撒娇……唔……苏叶，没关系，你娘亲不能同你唱催眠曲儿讲故事，我可以说给你听，我看过的话本子可多了。你大抵觉得我不够贤惠，厨艺不好，其实云沚小时候吃的点心都是我做的……我晓得我的厨艺比不上你，可是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学……还有，你的衣服可以给我来做，我的针线活很好的……你已经有我了啊，我最疼你了，一定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怀中的身体良久没有动静，我紧张地抬头，问他：“你、你不信我？”
“哪里。”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流光婉转，隐隐竟有几分湿意。他低了头，微凉的唇在我额上轻轻一点，才道：“我只是觉得……遇见你，我真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