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新娘
一
1945年8月15日。
吃了谁的奶,谁就是你的娘!
时隔五十一年,也就是抗日战争胜利四十五周年前夕,袁心初忍俊不禁,又给牛少峰这么说了。她说了这句话后,紧跟着还加了一句:“老娘是娘,新娘也是娘。”
五十一年前的袁心初,十七岁过了点,还不到十八岁时,就自觉结束了她女孩子的生活,把她热烫烫的姑娘身子,交给了英俊的牛少峰,满心欢喜做了他的新娘。北平女子学堂的高才生袁心初,在做牛少锋的新娘之前,打死都想不到,她会嫁给一个军人,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在此之前,有些文艺情怀的袁心初,是不怎么瞧得上军人的,她不仅瞧不起,甚至还有些厌恶,她看到北平城里裹着绑腿的大兵,个个横得不行。这种坏印象,一直延续到卢沟桥事变。死守卢沟桥桥头的中国部队拼死抵抗,一个连的军人,到最后仅有四人生还,其余全部壮烈牺牲。这是袁心初对大兵印象的一次改变。紧接着,日本鬼子大举侵犯北平,她家赖以生存的电器厂,在日寇炮火的轰击下,全部焚毁,父母亲不想看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在日寇的铁蹄下遭罪,于是老两口守在北平,意图恢复家业,而把袁心初送到了战略后方的西安。
袁心初来到西安后,立即进入西安女校继续学业。
这时候的西安,因为1936年的西安事变,抗日情绪十分高涨,袁心初所处的西安的女校,是爱国人士于右任倡办的,多由爱国知识分子任教,牛少峰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牛少峰结合当时的形势,在西安女校组织了一支抗日宣传队,他们用课余时间排练。到了星期日,他就把宣传队拉到西安的大街上去,向市民演出宣传。泣血写出《松花江上》的张寒晖,当时也在西安,牛少峰就请他来,指导教练宣传队员演唱。袁心初从北平来,吐字清晰、嗓音宏厚,被选出来做了领唱。他们不仅演唱了“流亡三部曲”,还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不识字的母亲》《黑地狱》等。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领唱的袁心初,排练时练得认真,上街演唱时唱得动情。她唱着,不仅把她自己唱得泪流满面,还把街头围观的群众唱得肝肠寸断、泪洒现场。
《松花江上》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首,另两首《离家》和《上前线》都是刘雪庵写出来的。但在牛少峰的组织下,经袁心初领唱出来,依然使人心魄颤动。袁心初还扮演街头抗日剧《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女儿秀姐……这个时期的她,俨然西安街头抗日宣传明星的不二人选。
牛少峰感动于袁心初的演唱,而袁心初也感动于牛少峰对她的信任,师生间慢慢地建立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袁心初以为,他们师生还会在西安女校继续他们的学习和抗战宣传事业,却忽然传来她父母的消息:驻留在北平意图重振家业的老人,因为反对日寇在北平的法西斯统治,竟被日本宪兵秘密抓进监狱,拷打致死!噩耗传来,袁心初痛不欲生,几次都哭得晕了过去。
袁心初悲惨地成为一名战争中的孤儿!
二
知晓实情的牛少峰,自觉承担起护佑袁心初的责任,他像亲哥哥一样,关心着袁心初,守卫着袁心初,直到袁心初从丧失父母的大悲痛中回过神来,牛少峰才告诉了袁心初他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一个决定。
那是1938年盛夏的一个傍晚,牛少峰约出袁心初,到西安城墙边的绿树林带里散步。牛少峰说了,说他不能再在学校里的课堂上教书了。他说他要参军入伍,扛起枪打鬼子!
牛少峰投笔从戎的这一举动,感动了袁心初。她说:“为我父母报仇!”
牛少峰说:“为你死难的父母,还为千千万万的苦难百姓!”
袁心初把牛少峰抱住了,说:“中国不能亡!”
牛少峰也抱住了袁心初,说:“民族不能亡!”
简短的两句话说过,踏着夕阳余晖,袁心初随在牛少峰的身边,跟着他,走过巍峨坚固的西安东城墙。他们从东面的城门洞走进去,走到国民革命军第38军设在东门里的抗日军人招募站。牛少峰报了名。
凶残的侵华日军,自卢沟桥事变以后,沿着长城一线,迅速占领了冀中平原,没过多久,就又入侵山西境内,相续攻下大同、太原等战略重镇,并囤积兵力。在控制了同蒲铁路线后,不断向黄河北岸的临汾、运城、平张等地侵略推进……这是日军本部的一大目标,使我抗日力量首尾不能相顾,从而攻占陕西,向西北直取甘肃、青海、新疆,向西南则拿下四川、云南、贵州。
黄河声响,古渡告急,日本华北牛岛、川岸师团,已兵临与陕西一水之隔的风陵渡。
西安事变后,西北军的领袖人物杨虎城被迫出国,孙蔚如接任了被整编为国民革命军第38军的西北军军长。在此关键时刻,他向陕西军民盟誓:“余将以血肉之躯,报效国家,舍身家性命以抗日寇……但闻黄河水长啸,不求马革裹尸还!”愤然统兵渡过黄河,在山西的中条山与日寇展开了殊死搏击。
投笔从戎的牛少峰,被编在孔从洲17师的补充团。因为他学识渊博,熟悉历史,知晓地理,在补充团练了几日枪械,即被安排在师部做了参谋。
牛少峰的参谋做得是称职的,在收集情报和分析敌情,以及地图推演等方面,都做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团副杨清震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学员,他在学校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孔从洲的17师骨干成员,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战斗经验。他对牛少峰的分析推演,十分服气,他做什么都愿意与牛少峰商量了再决定。
“六六会战”是38军进入山西境内与日寇打的头一场战役。这时的日本侵略者是傲慢的,他们根本没把陕西冷娃组建的38军当回事,以为他们与中央军打,也打得顺风顺水,一个装备和训练水平都低的地方军队,还不是一击即溃?可是实战起来,骄横的日本鬼子吃了一惊……补充团按照牛少峰的谋略,跟随团副杨清震,绕到战斗打得最为惨烈的东原防线背后,出其不意地于那个叫栲桎镇的地方,先打了鬼子一个措手不及;再接再厉,又在黑水村消灭了日寇的警戒哨;旋即在唐家营端了日寇预备队的窝;后又在北古城炸毁了日寇增援的汽车队……补充团几乎是清一色新兵,所以有此战果,用杨清震的话说,牛少峰谋划有功。
补充团孤军深入,最后打到黄河岸边的马家崖,近九千人的队伍,吸引了牛岛三个大队的精锐,被围在悬崖顶上。鬼子的迫击炮,像冰雹一样往补充团的阵地上飞,两天时间补充团就牺牲了二百余人。在这之前,对牛少峰影响极大的杨清震已壮烈牺牲,而退守在马家崖顶的战友们,都已经弹尽粮绝,鬼子兵却一波一波地往上进攻。最后时刻,牛少峰站在马家崖峰头,唱起秦腔《金沙滩》里杨继业的两句词:
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牛少峰唱罢后,马家崖顶上的战友们也齐声唱了一遍。大家宁死不做俘虏,两人挽臂,三人牵手,向着波涛汹涌的黄河,跳了下去!
牛少峰往下跳的时候,他隐约记得,他是想起袁心初了,而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就斜倚在袁心初的怀抱里。
三
你醒来了!
我知道你会醒来的。
眼睛已经睁开一道细线的牛少峰,听到袁心初欣喜的呼叫,这才觉得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活着倚在袁心初的怀里。
牛少峰他们去了中条山抗击日寇,袁心初担起西安女校抗日宣传队的责任,继续在西安的街头演唱。与此同时,她积极向陕西抗战后援会申请,要东过黄河,到中条山前线慰问抗战的英雄们。袁心初的申请被批下来了,他们在有关方面的武装护送下,来到黄河岸边,计划趁着夜色掩护,再向黄河对岸摆渡……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黄河的一个大湾,在马家崖跳河的补充团英雄,被冲到这个湾上,许多人就搁浅在沙滩上,他们绝大多数牺牲了,像牛少峰一样生还的人不多,而且牛少峰生还在袁心初的怀抱里,这只能说是一种天意了。
身上负有炮弹爆炸的弹片伤,还有枪弹的弹穿伤,牛少峰必须回西安疗伤了。就在他疗伤期间,西安的多家报纸报道了他们补充团在中条山抗战中的英雄事迹,其中就有关于牛少峰的篇章,把他在马家崖高唱秦腔的那一幕,写得壮怀激烈、慷慨悲昂。得知他回西安疗伤后,热血澎湃的西安市民,带着回民坊上的腊牛肉、腊羊肉,还有油糕、麻花,纷纷到牛少峰疗伤的医院来看他,你走了他来,来看英雄牛少峰的人,在医院都排成了长队……袁心初在这时候,陪在牛少峰身边,接待着每一位前来探视的西安市民。
牛少峰的伤势好起来了。
就在牛少峰伤好出院的那天,袁心初穿了身淡绿色的旗袍,怀抱一束在西安还不怎么流行的花儿,来到医院向牛少峰求婚了。
女孩儿求婚,在那个时候,不是因为抗战这一特殊背景,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袁心初是从北平流亡来的,而牛少峰是从东北流亡来的。两个因家乡遭受日本鬼子侵略而流亡到西安来的年轻男女,经过这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相处和交流,彼此都从心里产生了深深的爱意。
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的袁心初,站在牛少峰的面前,仿佛一朵出水的青莲。她把怀里的那一束鲜花递到牛少峰的手里,少见羞涩,少见慌乱,她平静地给牛少峰表露了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