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废戒
一
“这是一块肉,一块从我手心剜下来的肉,你把它吃了。”
听了牛少峰与袁心初他们的回忆,我去了韩城,在黄河巨涛喧天的禹王庙拜访了果信法师,而果信师父的俗家名字,就是这部作品里的一位主人公温玉让。现在住持禹王庙的他开口就给我讲了起首那句话。他说事过六十多年,师父尚云当年给他说的话,还像惊雷一般轰响在他的耳畔,让他不敢回想,但又不能不去回想,尚云师父让他吞食他从自己手心剜下的肉,目的清楚明了,就是要他废戒的。
尚云师父让他废戒做什么呢?师父没说,果信法师说他知道,师父是要他去杀日本鬼子的。
妄言三个月亡我中国的日本鬼子,于1937年7月7日发动卢沟桥事变后,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攻陷华北重镇北平、天津。骄狂的日军以此为契机,兵分两路,南下北进。虽然战局的发展,证明日军“三月内灭亡中国”的叫嚣不过是狂犬吠日、痴人说梦,但侵略者攻城略地的速度还是罕见的。数月之间,华东日军先后占领了上海、常州、扬州、芜湖、徐州、杭州……我江南半壁江山,在日寇的铁蹄下呻吟。12月南京沦陷,国民政府仓皇退守武汉。日本鬼子在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后,迅速向中原蔓延;而华北日军则沿着长城一线,越过冀中平原,进入山西境内,9月15日攻下大同,11月占领太原。此前此后,英勇的中国军队在平型关、忻口、娘子关等处,也组织了几场大规模的阻击战,使日军损兵折将,但却未能灭其气焰。1938年初,日寇控制了同蒲铁路,黄河两岸的临汾、运城、永济、平陆等地,相继失守,3月下旬,日军的牛岛、川岸师团,兵临黄河,图谋西进……尚云师父其时为禹王庙的住持,果信是尚云师父最为看重的徒弟。他们师徒虽身在佛门清净之地,但也耳闻着日寇侵略我们国家的种种暴行,他们如一切有血性的中国人一样,义愤填膺,恨不能脱下裹身的袈裟,到抗击日寇的前线上去,杀敌报国。
日本鬼子陈兵黄河,他们耀武扬威,打冷枪、放冷炮,住持禹王庙的尚云师父和他的徒弟果信听得见,也看得到。他们同时看到的还有像是鹞鹰一样的铁家伙,从黄河东岸不知什么地方飞起来,直扑黄河西岸,掠过禹王庙的上空,向远处的渭南城、西安城、宝鸡城而去。凶恶的鹞鹰每飞临禹王庙一次,尚云师父和徒弟果信就会听说,渭南城被炸了,西安城被炸了,宝鸡城被炸了。炸弹爆炸霎时的巨响,像鬼叫一般可怖,炸弹炸得一条街墙倒房塌,炸得一街人腿断胳膊断……尚云师父不会飞,他要能飞得起来,就从禹王庙直飞起来,拦截住日寇那鹞鹰似的钢铁怪物,就在黄河上空,搏杀个你死我活。遁入佛门半个多世纪,已近八十高龄的尚云师父,没有飞天的本事,他拿日寇的轰炸没有办法,就只有在他住持的禹王庙里,比以往更勤奋、更专注,也更虔诚地做早课、午课、晚课,引领果信他们一班徒弟,焚香念佛,期望可以感化日本侵略者,使他们放下屠刀,同时期望被日本鬼子和他们的飞机屠杀的中国百姓,能够超度重生……一心向佛的尚云师父,甚至还烧香给远古的圣人禹王爷,期望他老人家像他当年治理水患,救民于苦难一样,施展魔力,治理凶恶的日本鬼子!
挥舞着屠刀的日本鬼子,可不就是一股残害百姓的洪水猛兽!
公元1938年农历的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禹王庙一年一度的龙王大会如期而至,四乡八村的百姓,还像往年一般,蜂拥着来为禹王爷过会了。
禹王爷是谁呀?他是远古时的圣王哩。那时普天之下,皆为水泽,老百姓苦不堪言,是禹王爷带领大家三过家门而不入,舍生忘死,治理水患,天下百姓才有了安居乐业的好日子。禹王爷在治水的过程中,他在水患最为严重的禹门口,举起开山巨斧,在波涛中劈开一道山口,引导黄河之水,千里万里,直接注入大海……禹王爷的恩德,谁能忘记?谁敢忘记?还有一个传说,在禹门口流传着,说是生活在黄河大浪里的鲤鱼,在禹王爷庙会的这一天,都会集体来跃龙门,哪条鲤鱼跳得高,侥幸跃过龙门,它就会变成一条金光闪闪的活龙,而跃不过龙门的鱼,就只能还是一条挣扎在浪涛里的鲤鱼。所以,在庙会期间,来禹门口观看鲤鱼争跃龙门的景观,是很吸引人的。而前来观看鱼跃龙门的人,又多是读书之人,大家散在禹门口上,列席置酒者有之,琴瑟鼓乐者亦有之,此外还有焚香祷告的人,大家面熟点,神秘地打个招呼,如不相识,就只相视一下即可。大家都有自己的心事,就是以目相视,关注着禹门口争跃龙门的群鱼,从中找到一只可心的鲤鱼,把自己的心中所愿,寄托给这只鲤鱼,希望这只鲤鱼能够脱颖而出,跃过龙门,那他自己就也会如跃过龙门的鲤鱼一样,便是不能化龙,也是会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的……清朝的乾隆年间,家在禹门口不远处的士人王杰,就在二月二的禹王爷庙会上,前来禹门口观鱼,他把自己的心愿寄托给了一条黄河鲤鱼,他不仅琴瑟鼓乐,为身负他所寄托的鲤鱼加油鼓励,并还为那只鲤鱼现场赋诗激励。
诗曰:
峡谷翻波跃龙门,黄汤如练倾似盆。
才辞水殿迎风浪,又作天骄攀长虹。
纵是万千锦鳞新,只需一尾点朱印。
未知极乐凌霄花,作别浮尘前路雄。
王杰为他作的这首律诗起名《鲤鱼跃龙门》。此后的日子,他自己也确如跃过龙门的那条鲤鱼似的,参加科举考试。先在地方乡试,再赴京城会试,最后又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殿试,每试必中,被乾隆皇帝朱笔一点,高中了状元,骑大马,戴红花,于京城之中光光彩彩地夸了街后,回到故乡来,把他作的《鲤鱼跃龙门》诗稿,拿到禹门口上来,点火烧着,祭奠了那条黄河鲤鱼。
这个故事传说着,越传越神,不仅禹门口附近的学人士子要来,许多怀揣梦想的他乡学人士子,千里万里地也要来,观看鲤鱼跃龙门,寄托自己的雄心大志。所以,二月二的禹王庙大会,禹门口列席置酒、琴瑟鼓乐、焚香祷告的学人士子,才不管日本鬼子的逼近,依然蜂拥而来,聚集在地势狭窄的禹门口上,展现出一种彻底的抗日精神。此时此刻,激流中的鲤鱼,好像也比往年活跃,在波涛里跳跃得更为欢实。
与禹门口上观看鲤鱼跃龙门的学人士子遥相呼应的,是禹王庙前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熙熙攘攘,如江涛翻滚,似海潮翻卷……大家所以聚集在此,目的只有一个,迎接神圣的禹王爷出庙巡游了。
这是禹王庙庙会的重头戏,年年如此,但这一年来的人更多,仪式也更隆重。所以如此,大家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众志成城,表达的是对侵华日军的抗争决心。
供奉着禹王爷的禹王庙住持尚云师父,率领他的高徒果信等人,早在几天前,就为禹王爷扎好了轿子,换上了新装,就等着这一天,抬举着禹王爷的塑像来巡游了。日近中午,禹王庙旗幡飘摇,香火缭绕,尚云师父着一身崭新的玄色法袍,与果信等一众徒弟,跪在已经安置在轿子上的禹王爷塑像前,三叩九拜,嘴里念念有词,距离近的人,听得清尚云师父的祷告:“祈求神圣的禹王爷显灵人间,驱逐日寇,保民安康!”庄严肃穆的叩拜祷告仪式过后,尚云师父缓缓地站起身来,对着禹王爷的塑像,双手合十,垂首静默了一会儿,这才说出一句“起轿巡游”的话来。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果信等八位徒弟,散在轿子四周,肩负轿杠,抬起禹王爷,往庙门口走去。他们走得沉重,走得坚定,走出了庙门……在庙门外,也早有八位身穿青衣青裤的大汉,等着他们走来,要从果信他们肩上来接禹王爷了。
喧天的锣鼓,还有万众的呐喊,响彻了滚滚滔滔的黄河,同时也遮盖了日寇飞过禹王庙上空中的轰炸机的轰鸣,大家虔敬地抬举着禹王爷的塑像,巡游在禹王庙前的长街上,一街两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街两行的生意:滚烫的小油锅里,炸着麻花和油糕,翻卷的大汤锅里,煮着猪肉和羊肉;还有早已蒸好的凉皮、荤素包子和花卷,以及打好的凉粉和蜜糖甜饭等等摆在桌上;此外,还有买卖杈把扫帚、日用杂货的,场子宽一点的地方,还夹杂着三两处玩杂耍卖大力丸的……禹王爷的塑像巡游过来了,密密匝匝的人群,推推搡搡,自觉要让出一条通道,让禹王爷的轿子顺顺利利地往前巡游而去,青衣青裤的僧众抬举一会儿禹王爷,果信他们住在禹王庙修行的青壮和尚接过来,再抬举一会儿,尚云师父则寸步不离地手扶轿身,随在禹王爷塑像一边,一脸的庄重,一脸的肃然,他举目前方,眼睛里却满是激愤和忧伤……过去的年份,到了二月二,尚云师父像今天一样,也要陪侍在禹王爷塑像的身边,在长街上巡游的,游了前街游后街,游了后街游背巷,不把禹王庙周遭的街街巷巷游遍,是不会回禹王庙的。那些时候,陪侍禹王爷塑像巡游的尚云师父,面部的表情是平静的、和善的,四乡八村的乡亲们,参加禹王庙庙会,看惯了禹王爷塑像的巡游,也看惯了陪侍禹王爷塑像巡游的尚云师父,那样看过了,四乡八村的乡亲散会后,回到各自家里,都会睡一个平和安然的觉,把一年的日子舒心愉快地过下来。这一次巡游,尚云师父的眼睛里起了变化,他的这一变化让一街两行的人看见了,也像受了尚云师父的传染一样,眼睛里就都起了变化,再看抬举在轿子上的禹王爷塑像,他老人家的眼睛,似乎也充满了激愤和忧伤。
尚云师父,以及禹王爷的塑像,还有满大街的人,眼睛里所以不同往年而变得激愤和忧伤,根本的原因,就是打到黄河东岸上的日本鬼子造成的。
伴随在禹王爷轿子两侧的,各有一位装扮怪异的高头大汉,他俩如魔似妖,据说是禹王爷当年治水时的两位偏将,他俩帮助禹王爷治水有功,所以在禹王爷二月二巡游的时候,他俩是也一定要伴游的。不过,两位不能空着手闲游,而是一人手里握一根由粗到细的麻鞭,伴游在禹王爷塑像的两侧,不时地要挥舞一下。长长的麻鞭挥舞起来时,仿佛一条金黄的长蛇,在空气中嗡嗡地响着,绕出一个连一个的花子,到要翻下来时,不偏不倚,刚巧会抽在禹王爷塑像前妨碍巡游的某一个人身上。那人不能恼不能躁,只能迅速躲开,融入人群,让禹王爷宽宽展展地向前巡游。禹王爷的塑像巡游到街边的生意摊前时,无论炸麻花炸油糕的,无论煮猪肉煮羊肉的,也无论卖包子卖凉皮的等等,都会自觉地为禹王爷的塑像贡献上他们刚出手的麻花油糕、猪肉羊肉、包子凉皮……抬举着禹王爷的轿子上,满是大家贡献的食物,有讨吃讨喝的,赶着点儿,可以取来自食,还可以分送给街边年老体弱的人享用。巡游着的禹王爷,沿街走着,这就走到一个杂耍的场子边,轮换着歇下肩来的果信和尚,看见杂耍的人是一条虎实的汉子,他正在一个仅容一人的圈子里玩红缨枪,几个腾挪旋转,左刺右戳的把戏玩过,就把红缨枪一端的刀刃,按在自己的咽喉上,让他的一位同伴,腆着肚皮,顶住红缨枪的枪柄,他则用力向前,把红缨枪的枪柄,都向前逼得弯成了一张弓……围观的人群,这时都惊呼起来,唯恐尖利的枪尖刺穿杂耍汉子的喉咙!
大家的惊呼声是巨大的,几乎与大家惊呼的同时,满街道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山裂石开的爆炸。那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从空中扔下来炸弹,头几枚扔在禹门口观看鱼跃龙门的人群里,炸死炸伤了几十个人!接下来,鹞鹰似的轰炸机,飞到了禹王庙的上头,一个、两个、三个……下饺子一样,往庙院里扔下了十多个巨大的炸弹,炸得数千年的禹王庙房塌墙倒,一片狼藉。鬼子的轰炸机还隆隆地腾空飞来,向街巷里的人头上扔,有一颗不偏不倚,刚好扔在禹王爷巡游的轿子上,先把轿子和禹王爷的塑像砸了个稀烂,接着爆炸开来,把周边几十个人,炸得不是死就是伤。千钧一发之际,陪在禹王爷塑像旁的尚云师父,扑爬在果信的身上,使果信毫发无损,他自己则被破碎了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一条腿被彻底地炸离了他的身子。
二
六岁的温玉让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渐渐清晰在他瞳仁里的人,是他还不认识的尚云师父。
一身玄色的尚云师父,慈眉善目,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青色粗布衣裤褂的老男人。温玉让想得出来,粗布裤褂上打着许多补丁的老男人,和他死去的父亲都一样,是个在太阳下春种秋收的老农民呢。太阳的光线,像一片片金黄的飞刀,在老人的脸上,雕刻出一道一道的深沟,让他的脸面,仿佛一颗风干的核桃。这样的脸,与尚云师父圆乎乎的脸比起来,是精瘦的,是冷硬的,正因为劲瘦冷硬,温玉让看着,才觉得亲切,觉得亲近。温玉让长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生前的脸面,就也是这个样子,劲瘦冷硬。
温玉让乐见老男人像他父亲一样的脸面,当然也乐见尚云师父圆润白净的脸,睁眼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温玉让的眼睛湿了起来,他不敢眨眼,一眨眼,就有一串亮晶晶的泪珠儿,从他的眼角滚滚而出。
有只小小的手,伸过来给温玉让擦泪了。
小手胖胖的,每个手指都如玉雕的福豆,轻轻地滑在温玉让的眼角上,让他流着的泪,不仅没有止住,而是流得更多,稀里哗啦的,仿佛一条流也流不干的小河。
这时候的温玉让,还不知道伸手给他擦泪的小女孩姓什么叫什么,但他肯定,他认识这个小女孩,而小女孩也认识他。他和母亲是从河南逃到陕西讨饭的,小女孩和她父亲也是。这时的温玉让还太小,想不了太大的问题,他只是在逃难的路上,问过他的母亲,我们的家乡就不好吗?为什么离乡背井地往黄河西边的陕西逃?陕西就比咱河南好吗?温玉让问了几次他母亲,开始问,他母亲不回答他,只管拉着他往西,往西,逃过黄河,在陕西境内的这个村子讨到另一个村子。母亲不回答温玉让,那是母亲如温玉让一样,也不知道陕西有什么好。他们讨了不知多少个村庄,走过了不知多长的路,儿子温玉让就是不问母亲,母亲也要问自己了,他们河南老家的地,他们河南老家的水,他们河南老家的人,都不比相邻的陕西差什么,但他们河南老家,因为天灾,还因为人祸,总要闹饥荒。饥荒的年月,要逃难了,他们不往相邻的安徽逃,不往相邻的湖北逃,当然也不会往相邻的河北、山西逃,就只闷着头,一股劲地往陕西逃。
儿子温玉让的这个问题问得多了,母亲回答了他。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
温玉让歪着脑袋,不解地又问了母亲一句:“不是咱一家往陕西逃,咱们河南人都往陕西逃。咱们都逃啥呢?”
母亲这次明确地回答了温玉让,说:“逃命嘛。”
温玉让听懂了母亲的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是温玉让没法知道,他和母亲说了这些话不久,母亲就把自己的命丢了。在温玉让的记忆里,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母亲告诉他,他是有父亲的,他也相信他有父亲,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所记忆和知道的,就是跟在母亲的身边,在陕西的地面上讨饭,讨到哪里黑了,就在那里歇一晚,天亮爬起来,跟着母亲再去讨饭……他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和她父亲,像他和他母亲一样,也在日复一日地转村讨饭,他们有时候就讨到一个村子:或是温玉让和母亲刚讨过这个村子要走,小姑娘和她父亲一前一后往这个村子进;或是小姑娘和她父亲讨过这个村子要走,他和母亲一前一后往这个村子进。讨饭的人,也有他们讨饭的忌讳,不像乡里乡亲的本乡人,见面是要打声招呼的,一个招呼一个“吃了没有”,一个招呼一个“喝了没有”,吃不吃,喝不喝,在这里一点内容都没有,你吃了你喝了,招呼的人并不当一回事,纯粹是为了招呼,招呼过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连头都不回。讨饭的人,碰了面是不打招呼的,自然也不会说别的话,甚至一个见了一个,还要躲一躲。当然,这只限于讨饭队伍里的成年人,孩子们就不一样,孩子们不知道那种忌讳,碰面了,虽像大人一样也不招呼说话,但一个会把另一个看上一眼,哪怕是走过了,回过头来,还要再看一眼。
温玉让和小姑娘,就这么在讨饭的过程中,你一眼,他一眼,相互看了好几眼,所以说,他们是早就认识了。
几天前,温玉让和小姑娘还碰了一面。
他们一个跟着母亲,一个跟着父亲,在远离村庄的一条小道上碰面了。像在村子里碰面一样,温玉让的母亲和小姑娘的父亲,依然没有说话。因为路窄,母亲和小姑娘的父亲在走过时,还都背对着背,侧着身子过去。温玉让紧紧跟在母亲的身后,很自然的,小姑娘也紧紧跟着她的父亲,就在他们都要走过去时,温玉让的母亲伸手抓住了小姑娘,把小姑娘拉进自己的怀里,给小姑娘暖暖和和地说了一句话。
母亲说:“不忙走,大姨给你把衣裳补一补。”
小姑娘的衣裳的确是需要补一补了呢!上身的醋红色小衣裳,前胸后背,有三处破了的洞窟,而下身的黑色小裤子上,一左一右,也都有一处洞眼。上身小衣裳的洞眼,不知是小姑娘自己,还是小姑娘的父亲,从路边的酸枣树上摘了几个刺针,简单地别了别,而下身小裤子上的洞眼,不好用酸枣树上的刺针别,所以就都洞开着,看得见小姑娘细白的肌肤。小姑娘是已知道羞脸的年纪了,温玉让的母亲把她拉进怀里,说要给她补衣裳,她即乖乖地偎在温玉让母亲的怀里,低下头,不看她的父亲,也不看温玉让,就等着温玉让的母亲给她补衣裳了。
小姑娘的父亲听得懂,温玉让的母亲虽然是说给他女儿听的,其实是让他听。他听到了,心里感激着温玉让的母亲,却还遵循着他们讨饭人的规矩,没和温玉让的母亲说话,只是埋着头,自个儿往前走了几步,躲开温玉让母亲的眼光,任凭温玉让的母亲给他女儿补衣裳了。
温玉让的母亲把小姑娘拥进她的怀里,把她随身带着的一个蓝布包袱解开来,取出针和线,还有几块小布头,在小姑娘衣裳破洞的地方比比画画,看着花色和大小,首先确定下小布头,这便穿针引线,熟练而小心地给小姑娘补了起来。上身衣裳的几个小补丁,温玉让的母亲像是扎花似的,都补成了一朵一朵的干枝梅花;下身裤子的破洞,则结结实实地补成同色的布料,不仔细看,就还看不出补丁的样子来……温玉让的母亲给小姑娘补好衣裳,让小姑娘从她怀里走出来,要小姑娘自己看,小姑娘听话地看了,她看一眼上身衣裳的这一个补丁,就把她的小手抚摸在那个干枝梅花似的补丁上,她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摸,到她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抬起头来看温玉让的母亲时,小姑娘的眼睛里就都是感激的泪水。
温玉让在旁边看见了,他走过去,抬起手来,用他的小手指,给小姑娘抹着泪,并把他刚在路边草丛里找到的两枚小小的蒿瓜瓜,塞在了小姑娘的手里,给她说:“很甜的,你吃。”
两小无猜的温玉让与小姑娘,不自觉地问起了彼此的名字。
是温玉让先问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姑娘说:“草儿。”
温玉让把小姑娘说出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说:“草儿。”
就在温玉让重复草儿的名字时,草儿也问温玉让的名字了。
草儿问:“你呢?你叫啥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