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好计划
天空是异常的灰色,云层像触手一样在灰色的粘液中涌动,动作间垂落像泪水一样的粘稠液体。
是雨。她心中升起这样一个念头——下雨了。
这么多年她孤独地在这条街上穿梭,连墙上砖块的缝隙都数得明明白白,旁边的楼房也恒久地矗立,然而越是靠近越是远离,到最后连灯火都呈现出朦胧的、摇曳的状态。
寒风吹她的脸颊,她跳跃着踩着马路牙子的超员前进,跃过肮脏的泥土,仿佛她就是这样跃过生命中一切困难。
偶尔有失去面目的孩童跟着她,孩子们的面部没有纯真的笑容,只有闪烁的彩色竖条纹,那些条纹波动或是变色,和老旧的电视机一个样子,凑近了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嘈杂的声音。
他们同样走向这样一条路,一条注定被遗忘的道路,他们长大却永远无法老去,他们不可能永远保持着年轻的活力,最终要在这个危机重重的世界里麻木了、困倦了,沉睡,叫亲人所遗忘了。
遗忘?
她想起医生朋友在闲聊时说出的观点。
人生总会停留在最幸福的时刻,我们铭记着这份美好,不断地反复地品尝它的温暖,所以事实上每个人的内里都是孩童,他们被困在灵魂的最深处,透过混浊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世界。
不,不是的。她思考着,雨水避开她,她在雨中踱步,甚至感觉到雨水从地面坠向天空,半空中的灰色粘液和透明雨水混合在一起,带着潮湿气息的风钻入鼻腔时她想起了当时她用来反驳朋友的话。
人们总是先记住苦难然后才是幸福,如果人们牢牢地记住了某种幸福,实际上是由于那之后发生的苦难太刻骨铭心了。
人生总会停留在最痛苦的时刻,从那之后,再无法感受别的幸福,只能日复一日、不停歇地往回望,反复咀嚼那一小片甜蜜回忆。
与其说大家的内里都是孩童,不如再加上几个限定词,他们都是伤痕累累的、不断逃避现实的、可怜的孩童。
想到这里,她想再去找她的医生朋友,恍惚间从马路牙子的边缘滑落到了柏油路上,脚踏实地的瞬间才想起——哦,朋友们已经死掉了。
没有人再和她争论,争论不成功就孩子气地耍赖;没有人再和她在深夜里谈心,管着她做这做那。
再当回孩子吧。我想。于是她拍了拍裤脚上沾的泥土,重新站回了那个小小的边缘,仿佛马戏团里走钢丝的猴子,她不再去想那些事,只专心致志地走自己的一条小路。
她想象那条路像鲨鱼一样张开血盆大口,而自己则是驾驶着海盗船,她蒙着一只眼,仅剩的一只眼睛阴狠地扫视前路,似乎路口正盘踞着邪恶的怪物。
但那只是一条平坦得不能再平坦,连缝隙中长出来的杂草都因反复的踩踏而干瘪地紧紧贴着光滑砖面的小路。
前方的路走到头了,她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向着来的方向继续走,永远不知道停歇。
直到天地间闯入一只泰迪熊,它有漂亮的藏蓝色……不……蓝黑色?……蓝黑色领结,毛发打理得柔软又顺滑,泛着淡淡的红色,就好像从它的皮肤的深处也透出丝丝血色。
泰迪熊笨拙地扭动身体,爬上几乎有它一半高的台阶。
她弯下腰去看泰迪熊,它打了个喷嚏。
一人一熊迎着月色向前走,一前一后,跳跃、腾空、平稳落地,雨水把泰迪熊的毛打湿,棕色的毛一缕一缕贴着身体,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
雨停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鲸鱼在湛蓝的天空上游动,水母懒洋洋地飘来飘去,触手拂过她的脸,带来针扎一样的刺痛。
她看到了那部电梯。
鬼使神差般,他跳到柏油路上,走向那部电梯。
电梯和周围的一切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她很确定过去的日子里从未见过它,可它就在那儿,似乎很多年前它就在那儿,像等待着猎物的响尾蛇,摆动尾巴,耐心地等待着,带着强烈的吸引力,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她看到了一只弱小的蝴蝶。
蝴蝶扇动翅膀,抖落玫红色的磷粉,连一阵风都掀不起来,它毅然决然向着漆黑的深海中去了。
要带大家回家。蝴蝶心中这样想。要让所有受苦的同胞都回家。
它见到了族人信仰的那位邪神,黑云在祂身边翻涌,祂踩着人皮地毯,失去脏器的同胞绝望地攀附着墙壁,拼尽全力发着光。
同胞们在尖叫:“女孩!快跑!离开这里!”
邪神未抬眼皮,蝴蝶的武器落在地上,砸在人皮地毯之上,被做成地毯的同胞痛苦地睁开双眼。
它逃走了。
在宇宙间流浪时,一只小鸟为它衔来树枝,一朵莲花远远地注视着这里。
小鸟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莲花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我就是这时候掌管自己的身体的,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他们在说什么,听上去就像某人正在搅动周围的水流。
“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不止我一个人感到崩溃,泰迪熊也在旁边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异变突生,梦境开始摇晃,我站稳脚跟,抬起头,看见了那只巨大的眼睛。
一只蓝黑色的眼睛,从中生长出模糊的星空,彩色的颜料像眼泪一样滑落,它占据了整个天空、不!所有地方,它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庞大,当我凝视着它,我感受到了风、海水、血腥味,我听到祂在说。
“嘉奖。”
“杨……”我下意识去找泰迪熊,蓝黑色的玻璃一样的东西把它缠住,它在向下坠,被困在深不见底的深渊,“杨!”
我突然感觉到恐惧,我意识到如果它坠了下去,会发生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不想再失去朋友了!
我拔出斧子,锋利的斧头划开空气,就像划开了一层塑料布,就像落下一层帷幕,天地变色,隐藏在帷幕之下的巨大的眼睛的全貌得以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