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硕鼠硕鼠
杨的身体好冷，就像他在海水中泡了一整个晚上，潮湿、冰冷，皮肤透出隐隐约约的蓝色，脸上细细密密的伤口里钻出空灵的蓝，伤口的边缘都被泡得发白，仿佛破碎的玻璃上横亘的可怕的裂纹一样横在脸上。
现在是夏天，夏夜短暂，暴雨倾盆，杨扭过头去看窗玻璃上滚动的水珠，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陷入了很深很深的回忆。
“我小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距离现在五百多年了，”杨说，“我小时候，外面下雨的时候是不训练的，大家一起聚在图书馆学习理论知识，假如恰好所有队长都出去工作了，我们就会无所事事地说笑。”
“图书馆里面其实很黑，很冷，如果要学习的话就必须坐到窗户边上，那样就更冷了，连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都能听到。”
杨停顿了一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不得不努力组织语言——他有点冻迷糊了，也许我们应该把暖气打开。
“电台很喜欢看书，他很擅长学习，我讨厌看书，但是大家都看书的时候我也只好坐在旁边等着，那时候我也就像这样盯着窗户，盯着雨滴，假装它们正在赛跑，我会像现在的人赌球一样选中其中一个，如果它输了我还会自己和自己耍赖。”
“我就想要这样和大家永远在一起，”杨耍起小孩子脾气，像是在耍赖，但是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伤心，只是平静地诉说自己的愿望，“要是校园生活永远都不结束就好了。”
“……我想要大家永远不分开，我想要和平安定的生活。”
我应该安慰他吗？不知道。
他并不悲伤，平静得仿佛在讲一个故事，不、比讲故事更平静，我讲故事都会共情一下主人公呢，而杨不会，他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他是置身事外的，我们都是演员，而他是局外人。
“他可能得了抑郁症。”这是我的结论。
玖告诉我其实杨从小就是这样，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才变成了一个乐天派，我觉得难以置信，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好吧，你想说的是什么呢？”玖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好看，瞳孔是菱形的，淡紫色的瞳仁似乎蕴藏了宇宙星河，“你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让他回家，”我说，“让他继续去工作，让他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他是个好队长，民众需要他，他不能陪着像我这样的人在医院里烂掉。”
“那你呢？拾伍？”
“可是我已经烂掉了，我……”
玖打断了我说的话：“听着，我们的时间足够多，多到用都用不完，几百年的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改变一切……”
“可是东部战区不能再失去一位领导者了，我也不能再失去一位朋友了。”
“……我会去找五芒星。”
“我不同意。”杨拒绝在出院证明上签字。
“拾伍怎么办？谁能保证她的安全？你吗？还是五芒星？”杨皱着眉，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现在已经不冷了，对着我指指点点，“我说你别天天躺在床上瞎想，我在这里好得很，东区也好得很。”
“咳咳，”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门外，“启明会的事还没解决，你敢说这种话？”
杨一下子蔫儿了，有些委屈地开口：“可是你看我的脸这个样子不是也没法儿工作吗？”
“什么意思？你治不了他？”我看向玖。
玖摇摇头：“我试过了，没办法治好他，倒是可以试试杀死他让他复活，不过——”
“不过什么？说话别说半头。”
“我不确定他是否还会醒来，而且我的观点是：他大概率醒不过来了。”
我接受治疗的同时，在五芒星的监督下杨举起了枪，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猜想，这一次便是永别了。
街道上很热闹，人们戴着花花绿绿的面具，不时在商铺和小摊前驻足停留。
在这个盛大的、欢庆的日子里，她像阴沟里的老鼠，大汗淋漓地扶着肮脏的墙壁喘气，她缩在阴影中，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硕鼠是这时找到她的，这只灰头发的老鼠戴着红色的鬼脸面具，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小块皮肤也没有露出来，身形矫健得宛如鬼魅。
她下意识感到恐惧，一头扎进人群里，大家转过头看她，只看见一阵风掠过大地。
她拼尽全力地奔跑，周围的一切化作泡沫一样的残影，血液撞击她的鼓膜，让她有些晕眩，她没办法停下，像在天空中飞行的某种小鸟，她恐惧成为那种小鸟，又控制不住地担心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飞行，只能在干裂的土地上蹒跚前行，最终被鬣狗分食殆尽。
“拾伍！”硕鼠抓住了她，他在喊她的名字，令她困惑不已，她大口地喘息，茫然间抬起头来。
只见一袭红衣掠过天空，红色的丝线拉扯着红衣女子的身体，红衣女子从几十米的高台上纵身一跃，竹制的高台顺着红衣女子的方向歪倒了，这女子好巧不巧砸在她的面前。
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紧盯着红衣女子，仿佛这样就能救下这袭红衣。
可是没有用，她救不了任何人，她只能看着红衣女子在下落的过程中成了一堆碎块，束缚女子的丝线像利刃，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脆弱的人类躯体切成碎片。
血液飞溅出来，下了一场血雨，她忘不了那颗头颅滚到她的脚边，纷纷扬扬的血液落在她脸上。
那女子在笑，是一种安心的、舒缓的、幸福的笑，坦然甚至有些满足地合上眼，接受了粉身碎骨的命运。
她更加迷茫了，疑惑女子的从容赴死，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要死掉，都要好好活。可是事实上她根本不明白活着的意义。
会明白吗？
不明白。
“美丽与浪漫之神，你那无与伦比的美貌比世界上最璀璨的星辰更加璀璨，你那为人称赞的心灵比世界上最纯洁的泉水更加纯洁，你的善良与真诚令人着迷，你的狂热与妄想令人心动，美丽与浪漫之神请聆听我们的祷告，我们献上最柔软最纯真的女孩，如果你也认为她们配得上你的要求，请收走这祭品，降下恩赐，再次庇佑我们。”
祷告者念出这样的祷词，她后退了几步，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祭坛，仓惶转身时，戴面具的信徒将她团团围住。
“你的面具呢？”祷告者这样问，很快他回答自己，“不，已经不需要了……”
她听不清祷告者在说什么，硕鼠拉着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待会儿我说三二一，我们就一起跑。”
祷告者继续祷告：“美丽与浪漫之神，我们仁慈的母神，请将你柔美的手足投向世间，为我们扫除一切障碍。”
“三——”
“美丽与浪漫之神，我们善良的母神，请你满足我们的渴求，回应我们的呼唤，带着正义再临人间。”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