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谁在孤独的草原放歌和流泪
“茫茫大草原,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上……”
2000年7月19日晚上,我和李忠在内罗毕小赵家里唱卡拉ok。
中国的电器尤其是能够让人自娱自乐的录像机、vcd机,很早就被带到了东非洲。在远离故土的时候,用录像机集体观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是当时出国务工、承包的大量中国人最大的精神享受。后来,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覆盖到了世界上大部分地区,这个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平时,中国人在自己的简易工棚,或者房舍里,高歌一曲,又是难得的一景。
李忠在小赵提供的一大摞vcd碟片里,居然找到了那首俄罗斯民歌。他已经给我多次谈起这首深入到他骨子里的歌曲,在成都,在达累斯萨拉姆,在坎帕拉,我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歌。前些年和李忠一起在阿鲁沙项目经理部工作的胡祥勇,和他的妻子小冯也在今天晚上的聚会里。他们小两口告诉我:李忠的歌唱得很不错。
果然,随着从中国带来的vcd机无声无息地转动,屏幕上映出俄罗斯大草原风光,李忠又唱起了这首如诉如怨的俄罗斯民歌。我看见他那么专注严肃和投入,一定是沉浸在对于在阿鲁沙、赛伦盖蒂大草原上的艰难岁月的回忆之中。
我知道,那是一段不堪回首、难以忘怀的日子,那是一段中国男儿的杜鹃啼血、含辛茹苦的日子,那也是一段超常规奉献和付出的日子。
现在,任何一个人都难以设想,他们当时是如何熬过来的?
我,一个中国地方电视台的编导、记者,一个与李忠同样经历了中国的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等阶段,在邓小平改革开放大业中读大学,进电视台的同时代人,尽管也在1995年12月去采访拍摄过阿鲁沙项目经理部和赛伦盖蒂大草原上的几个旅馆工地,我还是难以设想,他们的内心和情感在当时是何种轨迹!
一个人在孤独的赛伦盖蒂大草原上,驾驶着越开越破的越野车,来回就是近千公里,而且其中大部分道路连我们中国山区农村的机耕道都不如,漫天黄尘,一望无际,除了广漠的大草原就是低垂的蓝天白云,还有就是那成千上万的或者凶猛或者温顺的野生动物,一个人在那里面要有多强大的精神信念来支撑才够呢?
李忠曾经说,不要把笔墨对准他一个人。
我知道他是个只知道奉献,还没有得到回报的男子汉。
我也知道,在茫茫大草原里,在成千上万的野生动物面前,不仅仅是李忠,还有许许多多的中国热血男儿,他们在精神上都同样经历了巨大的恐怖、莫名的悲伤和顶天立地的自豪感的交织。他们是人,是青春年华的男人,是中流砥柱的男子汉,是普普通通的电工,是普普通通的木匠,是慈祥的父亲,是温情的丈夫,是孝顺的儿子,是顶梁柱一样的兄长。他们在奉献,但是,他们一直默默无闻。他们把内心的情感和遭遇深深地埋藏,他们只是在日益趋向黝黑的脸孔上面,挂满了难以言说的沧桑。
李忠,朱凤鳞,童杰,陈家禄,尹书涛,苏德模,刘临川,向蓁,谢文华,许成伟,冯剑峰,谢觉光,吴文修,熊毅,胡祥勇,兰水清,罗勇,刘有全、陈明国,叶健壮……
还有许许多多我没有采访到的、淹没在中国这个茫茫人海里的他,他,他……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在孤独的大草原,他们是为什么奔忙?
谁在孤独的草原放歌和流泪?
为什么放歌?
为什么流泪?
非洲大草原上,疾病很多。其中最凶险的要数昏睡病、艾滋病,不容易染上,当然,一旦得了,就只有送命了。他们当地普普通通的,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伤透脑筋的黄热病,丝虫病,血吸虫病,还有那个疟疾,也就是四川人说的“打摆子”!
至于毒蛇猛兽,各式各样的飞蚊爬虫,更是让人心惊肉跳,防不胜防!
在赛伦盖蒂旅馆工地上,中国工人和当地黑人都在如此凶险的环境下生活和工作,得病的,自然是非常的多。在施工的两年中,有三个黑人得了恐怖的脑血热,属于疟疾中的一种,一旦发病,很快就死!救都来不及!据尹书涛回忆,那三个黑人都是招工进来之前就已经被传染上了,突然发作,立刻死掉!很是吓人!
赛伦盖蒂旅馆工地上有医生,请的当地黑人医生,他嫌条件太艰苦,没有干多久就离开了。所以,陈家禄、尹书涛一旦发现有人病了,立即送出去。西边一百多公里外的木索玛,有中国山东医疗队,那里是克拉威娜帐篷旅馆工地和赛伦盖蒂旅馆工地的唯一希望所在。
在赛伦盖蒂旅馆工地上,陈家禄全面管理工程施工,尹书涛作为副手,经常出去和公园管理当局,和附近的村镇打交道,或者出去招工,或者出去采购。
这是1995年5月。
有一天晚上将近12点,尹书涛从木索玛出差回来,跑了几百公里,招了些工人,买些吃的,顺便买了些木工材料。他刚刚洗完澡。听见门口有人。
陈家禄踌躇再三,还是推门进来:“老尹,有个中国工人痛了好几天了。时间长,怕出问题,不处理不行!”
这个工人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光是输液,高烧不退,情绪悲观,甚至于有点绝望,老是担心能不能活着回国!
陈家禄着急,万一出事情,中国人的性命问题,负责任是一回事,怎么好给国内交待?
“几天了?”
“三天。老尹,是不是把他赶快送到木索玛去?”
“送!马上!”
尹书涛穿好衣服,出门就和陈家禄、罗勇把病号抬上车,叫黑人司机和罗勇一起把他送走。
那里知道,刚刚送走不到一个小时,工棚里的中国工人又来喊:“陈经理,尹经理,老张不得了罗!”
“什么事情?”陈家禄问。
“老张喊肚子痛!不得了,在床上打滚!”
“怕是急性阑尾炎哦!那就着了!”
“我们去看看。”
陈家禄和尹书涛赶紧去老张房间,只见他满头大汗,用手捂着肚皮,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叫唤,表情痛苦!
当时工地上已经没有小汽车了。还有一部15吨的大卡车,是旧车,连挡风玻璃都被撞烂了!在当时的大草原,正逢雨季,没有挡风玻璃如何能够出去?没有办法,救命要紧,还是只有开出去。所有的中国人和黑人都围着汽车忙个不停,找了床毛毯把老张裹起,扶上驾驶室。
15吨大卡车就晃着两支利剑一样的灯光,钻进山下的赛伦盖蒂丛林之中,消失在三更半夜的,恐怖的,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大草原里。
陈家禄目送着老尹他们,心头是一阵一阵的难过:“老天保佑!”
后来,这个老天不但没有保佑,反而哗啦哗啦的下起大雨了!
“糟了!老尹他们糟了!”
陈家禄在凄风惨雨中,硬是睡不着,半夜三更的,按照约定,几个工地的对讲机都已经关闭,喊不了话。把个陈家禄急得在工棚里团团转。这个如何了得?他甚至于有点后悔了,不应该让老尹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出去,汽车连个挡风玻璃都没有,人被吹坏了怎么办?汽车如果又陷进泥潭里怎么办?被动物围困了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应该我和他们一起去的!
第二天早晨,陈家禄就到处联系。
他先问山东医疗队,那边对讲机里回话,说没有看见老尹来。
陈家禄当时脑壳一下子就发晕了!老尹和病人,黑人司机,有个三长两短,路上又危险,如何得了?
他马上问苏德模:“苏老师,你看见老尹他们没有?
“没有看见啊!”苏德模回答。
陈家禄已经带着哭腔:“他们汽车挡风玻璃都没有啊!人都要吹死!你一定要派车去找他们!求求你,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