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管夏
群臣如遭雷击,我又适时甩出一记更响亮的惊雷:“一个月后的武举,便遵循此例。”
这下总算有人惊醒了,刑岳病中,兵部主事出班谏道:“臣启陛下,府兵制下军籍皆编入行伍,父子兄弟代代传承,朝廷并不缺可以带兵打仗的将官。”
我冷笑:正因如此,才导致了现今军中只知有骠骑府而不知有天子的局面!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偏废,但朝廷荒废武举已有八年之久!朕记得宁远将军郭凌云便是由武举入仕,如兵部所言,府兵制下似郭宁远那般英武的将帅之才,不就报国无门了么?”
兵部主事一时语绌,侍御史欧阳戬挺身而出:“陛下!进士当殿释褐,必出冗员;恢复武举,必出冗将。陛下明鉴,相近品阶职官的俸禄,大夏不及南梁十之一二,所以新进士才会尽投南梁!若再多出冗员冗将,臣恐增加税赋、必伤民力!”
我竟忽略了这一层,忍不住叹道:“官俸过低,这是户部长官之失啊!”
管鎏应声出班,俯伏谢罪。
“这怎能怪管六……哦,臣是说管尚书。”夏可文从梁誉身后转出,“管尚书接掌户部以来兢兢业业,百姓户籍明显增多。陛下要怪,只能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旒珠一震,夏可文这话过于尖酸了!然而我却不便与他辩驳。
崔丞相适时出班道:“尊驾所言欠妥。大夏并非无米,只是没有南梁那么多而已!米多则生虫,利重则失义。我大夏国风淳朴,圣天子德沛天地,臣民无利禄之心。”
夏可文拱手道:“请教阁下,这朝堂上现立着的官员,难道没有俸禄也无妨?”
“……”崔煊语塞,无论答“是”抑或“否”,都难以自圆其说。
崔子梓正要替父解围,才刚迈出半步,忽见管鎏稳稳的站起身来,侧头对夏可文粲然一笑:“没有俸禄,难道去喝西北风不成?”
“所以说‘食货者,万物之本也。’没有粮食和银钱,便什么事都做不得!故尔大梁高俸厚赐百官唯恐其不足,只有这样官员才会清廉礼让、善待百姓。”
“夏九弟之言还真是——”管鎏无可奈何地微一摇头,接道,“言不由衷!”
我随意搭在膝上的食指中指轻扣两下,来了兴致,情势发展到这一步已是相当诡异——我适才不给管鎏情面,夏可文替好友出头,可惜管公子却全不领情!
管、夏在我的朝堂上,打起了罗圈架!
夏可文不疾不徐问道:“管尚书不是夏可文,怎知在下口中所言,并非心中所想?”
管鎏不假思索反问道:“夏九弟也不是南梁朝中的百官,又如何知晓他们会餍足于俸禄,而不去滋扰百姓呢?”
夏可文微怔了下,强笑道:“不错!这世上的人心,确是参详不透,所以只有……”
“错!”管鎏似乎成心与夏可文较劲儿,夏可文说一句,他驳一句。照这态势发展下去,夏可文若说“夜尽天明”,管鎏也必定要狡辩“夜尽之后是阴天”。
夏可文显然也察觉到了,索性以守为攻,站在那儿等小管尚书出招。
管鎏轻笑一声,抬了抬眉:“人心,哪有那么复杂?!不过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顺其自然罢了!”
“管尚书高论,恕在下不能认同!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心多变,怎可顺其自然?”
“非也”,管鎏照旧驳斥,“夏九弟着相了。人皆生有一颗赤子之心,喜怒哀乐蕴于其中。我还记得……”他恍惚了下,笑道,“夏九弟初识羽笙娘子那天,你夜里睡觉都笑出了声!”
夏可文原本戒备的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是啊,那时候……”
可惜管鎏没打算给他回忆以往旖旎风情的时间,利落打断道:“若哪一日我死了,你定会痛哭失声吧。”
夏可文拧眉:“你何苦……”
“你只须回话就好,会否?”管鎏闻得斩钉截铁。
“……自然。”
管鎏点点头,朝夏可文前行一步:“如果……”他忽地低头低低嗽了数声,再开口时声音显得低沉压抑,“如果你曾经为求活命,违心认下从未做过的事,致恩师含冤而死,那么你也定会因此而满心愧悔。”
我张了张嘴,到这时终于明白了管鎏的良苦用心!
再看夏可文时,只见他脸色霎时通红,在一身素白袍服纶巾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刺目。
管鎏又近一步:“你看,人心就是这样,欢喜时开怀大笑,悲伤了就会痛哭流涕,最是纯粹不过——夏九弟之所以悔恨怨尤,那是因为你心怀惧怕与贪恋,才会自蹈绝境!”
管鎏这是直往他痛处扎针啊!当初正是因为夏可文违心地招认行贿罪状,陷贺隼身败名裂,他自己也险些命丧东市。
果然夏可文面现羞怒之色:“同窗五年,我竟不知你还有天真无邪的一面!如果易位而处,我倒很想看看,你管公子还能说出这些漂亮话么?!”
管鎏沉声道:“你错了……”
“你让我怎么对?”夏可文语调里透着无可奈何,“形势比人强!若换做是你,身处那样的境地,难道你就甘心被抹杀得无声无息?此生一切的努力和抱负,悉数付诸东流?”
他情急之下道出心结,我放在膝上的手不觉颤了下——先前我只顾厌弃他的墙头草行径,却从未设身处地想过他的难处。
我心意已稍有转动,谁料此时管鎏竟表现得比夏可文还要暴怒:“一派胡言!你真该庆幸你被南梁招揽了去,若依旧留在长安城,我迟早要雇打手狠揍你一顿,揍得你五个月爬不起来!”
夏可文怒中生疑,很明显管鎏正常时不会放出这样的狠话,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然而小管尚书并不准备给他思考的空闲:“我因敬你宗室子弟的身份,一向礼让,不成想竟纵出你这怨天尤人的毛病!说什么与我易位而处?你以为那种境遇我就没经历过么?!”
他这话让人轻易联想到,去岁冬他与其父老管尚书之间展开的那场暗流汹涌的生死博弈。
“咳……”管鎏以手抚胸,痛苦地弯下腰。夏可文下意识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拨开,“漫说你我,从将相到黎民,人一生中总难免要遭遇几回生死险境,怎么你夏九弟刚一身陷囹圄,便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惨的那个人!咳咳……你格局这般逼仄,如何对得起穆亲王的赏识栽培?”
夏可文红了眼圈儿,黑下脸冷笑道:“我自是比不得管兄能逢凶化吉!令尊因罪而死,累得你全家流配,小管尚书却可独享庙堂之高!还是说……阁下适才所说的顺其自然,指的是自然之法、天道无情?!”
一直被管鎏话锋压制的夏可文终于占得上风,南梁使团自梁誉起,皆面有得色。
而管鎏被他口不择言提起不堪过往,终于暴出一阵剧烈的咳喘,随之他弯下腰双手扶在膝上,似是再难支撑下去。
距他最近的侍御史欧阳戬稳稳扶定管鎏:“臣启陛下,户部尚书管鎏适才言有不谨,臣请奏弹劾。”
我皱眉,却听欧阳戬接下去说道:“然而臣以为管尚书说得句句在理,况其爱护陛下效忠朝廷的拳拳之心令人敬重,所以臣乞陛下开恩,允准管尚书提前退班,回府养病。至于臣,请承失职之责!”
殿前侍御史职责所在,便是纠百官仪容言行、肃朝班队列齐整。平日里官员们就算偶有呵欠,都会被狠狠记上一笔。更何况是有大不敬之嫌的提前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