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隔槛
“来见胡兄,怎敢不带酒?”
我笑了笑,命饼饵、馎饦把我带出宫的酒搬进狱中。
裴麒当即席地而坐,随手抻平袍角搭在膝上。我和仇弟相互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盘膝坐地。
遥忆去岁,我与他二人相逢意气,饮酒放歌恣意欢谑。
如今虽隔了一重牢槛相对,且身世各异,然而举酒相嘱、怡然酣畅之情,与曾经同在西市酒肆中开怀痛饮到沉醉忘情,并无二致。
饮兴正浓处,裴麒抽下头上羊脂玉簪,霎时卷曲长发洒然披覆而下。
大夏男子年二十岁行过冠礼后便要束发,意味着从此自觉接受礼法的束缚。故尔首如飞蓬,反见狂士之态,恰似庄生梦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裴麒举玉簪敲击酒坛,唱道:“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可也!”
我听见这久违的浑厚高亢歌声,不由心下一暖。眼前之人虽换了名字、出身,可酒醉高歌、磊落不羁,依旧当日风采。
“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一饮尽千钟!”我放下怀中空酒坛,又抱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仰首豪饮。
仇弟不甘示弱,西域腔荒腔走板唱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帝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未及唱完,却被我和裴麒连声道:“罚酒!”
仇弟不解:“为何罚酒?”
我瞪圆双眼,怨道:“你怎的连自己都骂!”
裴麒醉倚监槛,笑骂道:“路痴!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
康礼闻言大笑,于是欣然认罚。
仇弟当初因身负国恨家仇,酒入愁肠愈添烦愁,所以沾酒即醉。而今复国后再无惆怅,酒量直可与我匹敌。反倒是裴麒虽喜痛饮,可却是弟兄三人里酒量最差的那个。
不过才饮尽几坛陈年桑落酒,裴麒却已酩酊大醉,醇声高歌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音尽,玉碎,人醉。
裴麒狂笑仰倒于地,沉醉不省人事。
我和仇弟悄然对视,而后一语不发退出了刑部天牢。
适才豪饮十数坛烈酒,浑身有如浴火,我出去后随手缓了缓身上披着的玄狐裘氅。
仇弟喝得双眼通红,脚步不住踉跄,扶住我的小臂,兀自笑道:“兄长怎的穿了我的玄狐裘?”
我暗自翻个白眼,这时只觉脑袋沉重,于是靠在他肩上半晌,方缓过神来:“谁是你兄长?你昨晚不是还唤朕‘上邦天子’,唤得很高兴么?”
仇弟双眼迷懵,打瞌睡一般点着脑袋。
我猛然一把推开他:“去!玄狐裘既已还朕,康国王就是要与朕割席断义,朕便成全了你!”
言讫我转身弃他而去,登上车辇时还见康礼站在原地,若有所失。
我在回宫的路上,酒已半醒,甫一踏进紫宸宫,鹿脯和驼羹忙迎了出来。
“主君,陇西郡李太守有书信寄来。”鹿脯将李榭手书呈递给我。
我一路读信,跨进寝殿北阁。读到末尾,我忍不住发笑。
“李榭不负朕望,朝廷派去捉拿都尉萧池的官兵残遭当地百姓围殴!”
我这话显是对馎饦说的,但却半晌未得回应,我扭头看去,却见馎饦怅然出神。
他适才在刑部天牢听裴麒述说往事,知道家族不幸,皆起于裴麒飞丸射鸽,无心中截获秦相千里飞书,不禁百感交集。
我虽早疑心刑氏知道秦相图籍的存在,可直到今日裴麒所言,才算印证我的猜测。顾云清、时缀、韦念……这些秦相的门生故旧遭到察院劾奏后,都被籍没家产。原来刑氏一直是想借此搜查秦相图籍!
裴大明因助刑氏剿灭政敌有功,结束流徙生涯,被召回京师位列台阁。就连他如今永嘉坊的府邸,也是曾经的秦相府故地。
想到此我冷笑道:“裴大明在辟雍曾叹报应不爽,他多年为虎作伥,眼下也该是还的时候了!”
两日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缉捕官吏回朝,顺便还带来李榭的请罪奏疏。
我打开奏疏不过才看了几字,便命汤饼当朝念诵。读到后面,我分明看见唐紫雕在竭力忍笑。
李榭无愧太傅一代词宗盛名,通篇奏议辞藻华美文采斐然,言辞恳切声情并茂。
李榭先是奏报都尉萧池如何宵衣旰食,又如何得百姓爱戴,以致民众听闻朝廷要捉拿萧都尉系狱,群情暴怒闯入驿馆围殴缉捕吏。幸好他及时赶到,勉强劝住百姓救下捕吏。
叙述殴斗经过后他又开始分析纵囚,虽未明言可字里行间都在斥责纵囚之举过于沽名钓誉,虽说“悉数到案则名显誉至,然但有一人漏网,则身死名裂”,萧池生性谨慎,绝不敢纵囚。且原郡太守艾荣授意纵囚,本郡郡丞、主簿等悉数可为人证。
至于察院以莫须有的罪名劾奏萧都尉、构陷冤案,奏疏上同样也没明言,可偏就给人这种印象,且还入木三分。
行文至末尾,李太守义正辞严表示惟愿以身承当朝廷降罚,只求圣上明察,赦过萧都尉及全郡子民,那么他就算泣血殒身也甘之如饴!使人直可想见他临表涕零的哀哀情状。
汤饼读罢奏表,张了张嘴随即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忙又闭嘴。李榭用相如赋左氏辞的铺排方式来写奏表,委实有些小题大做。可谁知朝会散后,这份奏疏就被太学生们竞相诵读,内容传遍长安城市坊街巷,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皇上,陇西李榭目无朝纲,驱使百姓殴打朝廷命官,皇上应黜免李榭再行问罪!”
我闻声冷扫刑太尉一眼,凝声道:“李太守奏疏重提纵囚一事,恰好昨日杜都官也已审结奏上,之前关押的刑部死囚花去恶确系陇西郡平乐县医者叶运无疑,朕已准叶运释放宁家,另行旌表嘉奖叶迢的兄弟孝悌之情。”
说到这里我望向明显局促不安的刑部尚书:“艾尚书。”
我声音不高,但艾荣闻声不禁朝服剧颤,出班跪倒:“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