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旧友
“诸同窗都道紫雕恃才傲物,可那是因为我有才可恃!皇上骤然见责,我难免心生怨恨,故此负气自轻己身,屈膝受辱、含垢忍耻,却也因同窗嘲弄中提及往日策论,终是恃才难以自弃。今上适时察觉,出面一手化解君臣怨恨。否则我又怎肯应制举,入仕为官?”
这最后一句,他不觉显露出往昔清高。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唐紫雕适才揖拜,是为道谢。
唐紫雕不知道的是,他这番慨然磊落陈词,为他在祭天后的曲江会上,赢得桃花朵朵。
“磊落洒脱,果如石公子所言有真性情,那人是谁?!”邹十小姐手臂搭在栏杆上,扭头问。
我不动声色:“唐紫雕,制举金榜第三名,国子监修文馆正四品博士。”
邹小姐目光凝注在唐紫雕身上,不觉流露爱慕情愫。
半晌她似有所悟,动作敏捷从袖中取出一本朱色缂丝纹锦包封的精致小册子,我一眼便认出,这是礼部发放的登科录。
她唰唰翻到第三页上,一目十行看过,随即如释重负长舒口气——我默然不语,登科录上明确记载了上榜进士的婚配详情。
我故意问她:“唐紫雕曾被贬入贱籍,在平康里为奴,你不介意?”
“我为何要介意!”她歪头看我,正色道,“如此磊落男儿,就算他现下依旧名在贱籍又何妨!”
我低垂眼帘,既觉得挫败窝火,又感佩此女的坦率。
唐紫雕让人嫉妒的不是才华,而是桃花运!戚欢、绿娘,被贬平康贱籍时依旧有一众女娘围护,这如今又来了一位豪商千金!
我心有不甘的望下去,众进士相互揖让再度就坐,观赏戚欢奉上的出塞琵琶舞。
其实唐紫雕此举,远没有邹十小姐认定的那般光明磊落。他这一招假痴不癫,实际上是藏阴于阳、大巧若拙,借醉酒打消梅甫戒心,诱对方就范。
梅御史在唐紫雕恢复清醒时便意识到上当,可为时已晚!
出塞琵琶舞带有浓重胡地风格,在玄幻神秘的西域乐曲节奏里,有脚步声自三楼响起。
一位中年男子由店伙径直送到回雪楼门外,店伙躬身送客:“欧阳御史慢走。”
楼上楼下顿时面面相觑,这位欧阳御史正是梅甫口中的殿院长欧阳戬——坊间风闻回雪楼同御史台素有瓜葛,由此可见并非空穴来风。
欧阳戬下楼后始终不看梅甫一眼,可梅甫脸色灰白,他倏然转头,见唐紫雕坐在席上一腿屈起,臂肘闲适的搭在膝上,眼中无波无澜。
梅御史灰溜溜离去后,进士团尽欢而散。管鎏自去结算银钱,诸同年临去前谢过做东的杜亦拙和崔子梓,并商议今晚在崇仁坊丞相府别业再聚夜宴。
进士团散场后,回雪楼继续开门迎客。
邹十小姐依依望着唐紫雕和杜亦拙结伴离去,直到唐紫雕的侧影隐于一树婆娑烟柳后,还不舍得收回目光。
见她这“妾拟将身嫁与”的痴情,这酒喝在嘴里只觉寡淡无味。
薛元亨饮酒正酣,还在劝饮。我瞪他一眼,这人的脑子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他只顾和我鹬蚌相争,人家鱼儿的心,早就归属唐渔翁了。
壶觞饮尽,薛元亨却豪饮正欢谑,高声呼喝店伙上酒。
我无心再与薛大周旋,然而邹小姐还在,我若仓促离席终是不妥。
趁店伙走来时,我突然想到一桩有待求证的公案,于是示意汤圆赏给店伙沉甸甸的钱袋。
“本公子要你回雪楼上好的藏酒。”我借身型遮挡住旁人视线,左手虚握,食指中指同时探出又立即蜷回如旧——刑岳上次在回雪楼喝醋,做的就是这个手势。
店伙见状微不可察的点头,我心下暗喜。
同上次如出一辙,店伙击掌数下,胡乐自楼上飘下,两名胡姬也是捧了玉碗轻歌曼舞而出,可是我眼看着胡姬把琥珀色的酒汁端给薛元亨。
搞错了吧?我正待开口,店伙却暗自冲我摇头。
薛元亨大醉酩酊,再顾不得邹十小姐在旁,只顾色迷迷看着高鼻深目的胡姬傻笑。
胡姬任由他上下其手,将碗中酒汁尽数倒进他嘴里。另一胡姬等在一旁,见薛元亨连呼“美酒”,正要再次奉酒时,只听“咕咚”一声,薛元亨倒地不省人事。
我:“……”
虽然过程与我所想略有差异,可这效果也不错。
“他这是怎么了?”邹十小姐拍打薛元亨脸颊,毫无反应。
“薛公子喝醉了。”店伙垂眸说道。
邹十小姐半信半疑,正待发问,三楼突然传下一阵爽朗大笑,这笑声于我异常熟悉。
我汗,我诓邹十小姐与回雪楼东主系故交旧友,没想到竟一诓成真,我几层有过这般金口玉言的时候!
“各位公子郎官,今日回雪楼闭门谢客,礼数不周万望海涵!”
楼下客人纷纷仰面观望,有曾于夜间见过回雪楼东家的,小声告诉同伴此人身份。
我不用抬头,就可想见某胡人魁梧大汉,深邃的湖蓝色双眸熏染醉意。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回雪楼上下客人尽数离去。薛元亨也被家仆架走。
邹十小姐看我兀自坐在席间一动不动,起身同我告辞。
“晚些时候石某会让人将仙鹤送到府上。”
“石公子,告辞!”她怅惘的叹了口气,显然现在她在乎的,早已不是几只会饮酒的鹤儿了。
“十娘请留步”,我迟疑良久,终是下了决心——我纵有三千弱水,可谁才是我那一瓢饮呢?罢了,她既心仪唐紫雕,便放她去吧!
我看一眼饼饵,饼饵取出一本蓝绸封皮的系狱录,递到我手上。
“这册系狱录与你袖中的登科录,可让你在曲江宴上与诸进士同饮同食。”
她略感诧异:“公子为何要送我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