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喜忧
雪大压垮民房,这种事往年也时有发生,所幸受灾民户未出人命。
往常遇到这种事,都是京兆府会同事发地所属县衙的官员,慰问伤者统计损失上报朝廷,户部拨银给付,并责成督办工程不力的官员即可。
这原算不得大事,但其中疑点还是引起我的警觉。
永安坊在长安城中偏南位置,属长安县管辖。长安城虽盛设一百〇八坊,可因皇城宫城、府衙公廨、东西两市都在北边,长久就形成了北边喧闹繁华,南边人迹罕至。
去岁京兆尹为纾解北边人口,奖励百姓于城南置业,永安坊里的屋室多系去岁初春营建,何以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三十多所民宅统统被大雪压塌?
又刚好凑足六十整数?暗合于太皇太后的花甲千秋节?
“太皇太后寿辰在即,不可节外生枝……命太医署遣两名医正指点城中医馆药铺,为伤民诊治给药,勿使伤情加重。”我踱至窗前,望着斋外依旧不肯停的漫天大雪,自言自语,“瑞雪兆丰年,可这雪也太大了,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此之喜彼之忧!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主君为自警常念民生,故将书斋命名为炭斋。这下好了,雪虐风饕,炭价上涨,这雪是卖炭翁的喜,可却成了崔丞相的忧。”
馎饦领了四名小内监进来,更换掉只剩下星微光点残炭的熏笼。
我问道:“怎么说?”
“今冬关陇、河内尽被大雪,天寒地冻,麦苗多已冻死,来年粮食必定歉收!崔丞相连日为此忧心忡忡,还没等到新正十九府衙开印,就已三召户部尚书管裕均,共议此事。”
我嗤笑:“崔煊倒是知道感怀民生,可就是过于杞人忧天了!”
京中有太仓,洛阳有最大的洛口仓,各地还设有长平仓,就算粮草告罄,也可向南梁借粮!
我不在意的摇摇头,顺手抄起一本唐紫雕的策论集递给馎饦:“你看看这人如何?”
馎饦也不推辞,躬身接过展开就读。
匆匆翻过几页之后,馎饦将文集仍还给我:“依臣看来,此人甚合主君胃口。”
我“嗯”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他边想边说:“主君,唐紫雕在策论中提出的解决之道,看似荒诞不经,可仔细研磨思量,若依他所言或可有出人意料之效。比如策题问‘官吏尸位素餐当如何处置’,唐紫雕给出的解决方案之一,就是拆除公廨壁垒,使官吏之间可互相监督。”
我若有所思,诡笑道:“所以在你眼里,朕的处事风格就是荒诞不经?”
馎饦也不惶恐,坦然道:“奴才以为,‘荒诞不经’这四字,于主君而言是赞誉。”
我点点头,心下大悦。
“饼饵!内秘阁差遣八人,日夜轮番暗中监视、保护唐紫雕,不容有失!”
饼饵领命后速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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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坊大雪压塌民宅之事,果然如我所料,没在朝堂上引起多大的重视。
安置灾民、疗伤给药自是不在话下,工部自尚书起罚俸三月,直接负责此事的工部员外郎孙胥罚俸一年、降品留用。
事情就此解决,我暗嘲我之前过于敏感和庸人自扰,然而之后发生的凶险,和由此引发的一连串事件,再一次证明了那句话:天子脚下无小事。
我从国子监回来的第三天,汤圆汤饼就疯疯癫癫跑来炭斋告诉我一件事:有一伍学子已率先筹齐五十两银!
我惊得摔了手里的羊脂玉搦管:“怎么可能?什么人!”
汤饼奏道:“具体这一伍都是什么身份奴才还不知道,只清楚为首者系户部尚书的公子管鎏。”
我转动眼珠,想着若换做是我,怎样用三日筹齐五十两银,可惜无果。
我问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主君,其实此人只用了两日时间。第一日,这位管公子带同伍学子跑遍了京中所有的银号、钱柜,甚至当铺,巧舌如簧游说借银,一共借到八千多两白银。第二日,他将所借银两尽数存于京中最大柜坊丰和坊,再利用尚书公子的身份,预支利钱一百两银。第三日,至国子监交足罚银后,再与同伍去东市赌馆双陆博戏,将剩余的五十两银尽数输光,不过他这三日筹足五十两银的名声,也恰是从赌馆传出来的。”
我听过之后,但笑不语。
汤圆一时拿不定主意,问道:“主君,管公子这般行径,可做得准?”
“自然做得”,我说道,“朕只言明不准家人私相递银,又没说不许利用身份筹银!”
管鎏无本万利,两日时间筹齐银两,最后还不忘跑到赌馆给自己邀买名声,不愧是户部尚书之子,会做买卖!
他如此作为,不过是想从一众士子中尽早脱颖而出,制举时得托龙门。
我面无表情宣布:“朕要即刻召见管鎏。”
我只召管鎏一人,至于同伍其他四人,在赌馆里便已被他弃之脑后。制举选士,首重才名,其次再看策对卷纸有无真才实学。杜亦拙、管鎏属前者,还未开考已在我心中有了名次。至于那四人连同大多数士子,就要看他们卷纸上的答对了。
管鎏奉召陛见,着一袭太学生的白袍长身而立,竟是眉舒目朗,并无精于算计的俗态。
我心中横生疑惑:“你就是管鎏?户部尚书管裕均之子?只用两日时间就筹齐五十两银?”
管鎏微微低头敛眉,对我一连发出的三个问题,只用一个“是”字作答。
我和颜悦色道:“做的不错,朕该给你奖赏才对。”
管鎏微怔,立即说道:“臣不敢领陛下奖赏。三日前文庙外见驾,臣没能越众而出,已深感惭愧内疚。况且陛下今日召见,已是对臣最大的恩赏。”
我看着他谦恭的姿态,眉头逐渐皱紧。
从汤圆汤饼对管鎏行事的描述:两日间借银还银,赌馆里掷银扬名,这应该是一个倨傲张扬的人才对,不应是这副姿态。
“抬头看朕!”我声音清冷。
管鎏迟疑了一瞬,只得抬头平视着我。
我促狭的望进他的眼睛,唇角一侧慢慢翘起,了然却浑不在意,分明实在告诉他:别装了,管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