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同辇
朝贺在我神游天外之时结束,百官礼退。我使个眼色,饼饵疾步向殿外请回刑岳。
刑岳去而复返,略显空旷的大殿上响起他有力的脚步声。
他躬身行礼:“敢问陛下唤臣何事?”
我步下丹墀,虚扶了他一把:“将军的病,可大好了?”我刻意只问病,不提伤。
刑岳平视着我,态度恭谨:“臣谢陛下垂问,已大好了。”
“很好!”我翘了两下嘴角,“朕和将军都已大安,怎可不就此庆祝一番?”
我不等他回应,立即欣然命驾回宫。
登上辇车,我想了一下,朗声道:“刑骠骁军功至伟,当赐与朕同辇。”
天子赐同乘辇车,于臣子而言是莫大的荣宠。刑岳谢恩后登辇跪坐于侧。我想到在紫宸宫里安排好的一切,没忍住笑出了声。
刑岳转头,略带疑惑看我。
我随口胡诌:“朕观将军身体恢复如初,依旧是我大夏威猛少年将,不胜欣慰!”随即反映过来,我堂堂天子,犯得着和臣下解释为何发笑?!
没好气地抽抽鼻子,我望向车外,发现今天辇车行进的速度出奇地慢——刚刚邀请刑岳同辇,是我一时心血来潮,事先没有安排。因此拉辇的还是早晨来时的那两名辇郎,此时他们正费力地往前挪动,辇车的行进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百无聊赖,我随口说道:“将军不妨给朕讲讲,塞外北胡的风景民俗。”
“是,陛下。”刑岳略想了一下,侃侃而谈,“塞北风光自是不同于长安城,不过也是独具景韵。出函谷关,迤逦向北,草海与大漠交错分布。北胡向来逐水草而居,草可以长到一人多高……”
“胡扯!哪有一人多高的草?”我打断他的话,连连摇头,要是御花园的草地能长那么高,我就可以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臣怎敢哄骗君上?”刑岳笑笑,比划到自己肩膀,“通常都到这个位置,北胡人放牧时牛羊隐在草中,时常被狼叼走,牧人要等到日暮时放羊归卷才发现。北胡人就是借鉴狼捕猎时的习性,同我大夏交战时,事先在深草里隐藏伏兵,损我夏军数千人。”
我不觉皱眉。
突然想起刑岳说过,最初同北胡交战时,对方因地势之利,占了不少便宜,我迟疑问道:“将军如何制敌?若是换了朕做中军主帅,必然烧它个烈火焚天!”我自认这话说的极具天子气度。
“无稽之谈!”刑岳叱道,旋即反映过来他在和谁说话,忙歉然躬身:“启奏陛下,草海连绵,烧也烧不尽。万一风势逆转,我们岂不成了放火自焚?何况草地是北胡子民赖以生存的场所,断其生路,其民必然同仇敌忾上下一心,真那样就真不好办了。”
我摸了摸鼻子:“那么将军是怎么做的?”
“等。”刑岳目光坚定,仿佛又回到了属于他挥斥方遒的中军帅帐,“等到冬日,草木凋零,对方伏兵便无隐蔽场所。”
我一时无语,难怪这场仗他打了将近两年!刑岳擅隐忍,阴柔狡诈,在我看来刑氏全族,他是最阴险狡诈的敌人。
或许是看我久不说话,刑岳以为我不喜欢谈论杀伐征战,换了一个话题:“北地近水的地方草木尤为繁盛,有一种宽叶植物,唤做‘芦叶’,当地胡人卷芦叶成管状,吹奏的曲声悲切凄凉,叫做‘胡笳’。后来有通晓音律的南人,削木为笛模仿胡笳的声音,这种乐器便在军中盛行起来。”
我听过胡笳吹奏出来的曲子,可是不知道这种乐器来源于一片叶子:“朕不喜胡笳之音,太过凄恻怆楚。”
刑岳没看我,目光凝视辇车行经的幽寂殿宇,仿佛要透过这些无生命的建筑物,回到他引以为豪的浴血沙场。
“大战前一夜,臣宿兵于大漠,命令最擅演吹的兵士散布在阵营的各个角落,他们用胡笳吹奏家乡民歌小调。当晚,月亮很低地悬在东南方的沙丘之间,月光凝在沙上,如银胜雪。胡笳袅袅,吹散在大漠上空。凄楚的笛声,让将士们思念远在家乡的妻儿。大战在即,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是能活着回家,还是就此埋骨北地……
“哭声从一两声竭力掩饰的抽泣,逐渐演变成悲嚎。当此之时,之前的民歌小调戛然而止,几处不约而同合奏出激昂慷慨的破阵曲。大漠不复凄冷,将士们收起悲戚,每个人都有着壮士断腕的决绝,以及马革裹尸而无憾的执着……”
我听得痴了,恨不得立即亲眼目睹那悲壮而又雄浑的一幕,不过恐怕终此一生,都没这个可能了!
我是谁?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懵懂中即位却至今都不晓权力滋味的傀儡皇帝罢了!
***
辇郎气喘吁吁:“臣启陛下,紫宸宫到了。”
这么快?我浑浑噩噩向外望去,意识却还停留在刑岳描述的大漠风光里不能自拔。刑岳依照规矩率先下车,于道旁躬身恭迎。
我跳下辇车,大步走到刑岳面前:“‘几处吹箫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朕每每读这样的诗句,都深恨生在深宫,不得畅游江湖、任意去留。真羡慕表哥,得逞儿郎豪志,也得观天下美景!”
刑岳怔怔地望向我,一时忘记作答。
良久,我也讪讪的,自悔失言——已经有多久,我没称呼过他“表哥”了。从稚狐消失,秦相灭族之后,我们两个人便已形同陌路势如水火。
我摸摸鼻子,率先走进了紫宸门。行过十几步发现后面没人跟上,不由转身,却见刑岳依旧立在原地。
“刑骠骁,难道还要朕请你进门吗?”短短几步路我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阴阳怪气。
刑岳揖手为礼,跟在我的侧后方步入紫宸宫。
宴饮地点被我精心安排在寝殿后湖边的清心轩,还要走上一阵路,我一边走一边从随身的金紫龙袋里掏出一颗槟榔放进嘴里。想到一会儿刑岳出糗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就向上翘。
远远瞧见清心轩,轩窗大开,内里湘妃竹帘低垂,阵阵香气从帘缝里随风飘散过来。看样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