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赐酒
我身着织银云纹的墨色曲裾裌袍,头戴墨玉发箍,端坐于温室殿御座之上。
我和馎饦这几局棋的功夫,少说也有三两个时辰,所以刑岳也就在紫宸门外跪候了这么长时间。他是黑着一张脸进殿的。
“臣,骠骁将军刑岳,幸不辱命。此番北胡王庭被逐迁徙,边民重归失地,西北塞再无忧患!伏惟大夏社稷金瓯永固,陛下长乐未央!”
虽说刑岳趋入温室殿时,没有我期待的一瘸一拐,可他不久前还曾被少女抛绢抛簪抛媚眼的示爱、又到慈寿宫风光领宴,可转眼间就遭我折辱到这境地,心情有多坏想想可知。
刑岳依例须行臣见君的三跪九叩大礼,行礼中他跪下又起身时双肩不易察觉地晃了晃,如同悬崖上的松柏经风抖动。
我没忍住勾起嘴角笑了,近旁侍立的汤圆忙冲我摇头使眼色,我还没来得及收敛笑容,刑岳恰在此时抬头向我射来犀利一瞥,这次我是笑不出来了。
待他行过跪叩礼,我没有叫他起身,居高临下说道:“骠骁将军一路征尘,辛苦了。”
“臣奉旨驱驰,不敢言辛苦!”刑岳揖手为礼,声调里同样毫无情绪。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将士伤亡几许?”
刑岳诧异抬眸望我一眼,顿了顿才道:“臣率军十万出征北胡,兵士伤亡、失踪者,计有三万余人。”
我转转眼珠:“那就是伤亡将近半数了……北胡那边如何?也死了丢了这么多人么?”
“北胡本就地广人稀,又占天时地利,因利乘便,故尔伤亡约近万人。”
我嗤笑一声:“这算什么大获全胜?朕还以为将军兵不血刃就回来了!朕记得好像以前有谁说过,为统帅者贵在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军可还记得?”
“北胡王庭迁徙,边境百姓重得安宁,此番出征不正是为了这些么?夙愿得成就是胜利!”刑岳不假辞色,“皇上连冠礼都还没行过,自是不懂政事。”
我怒极反笑:“将军说是胜了,那就算是胜了吧。朕为给将军庆功,命御庖厨预备了珍馐馔饮,将军且请平身。”
刑岳迟疑了下,没有起身反而俯伏请罪。
“将军这是何意?”我明知故问。
“臣在陛见前,已于慈寿宫太皇太后座前拜领筵宴,不能再领皇上御宴,臣诚惶诚恐,请皇上赐罪。”他虽如此说,可脸上丝毫不见惶恐之色。
我朗声大笑:“将军何罪之有?太皇太后有赐,将军原不该辞!”顿了顿我语重心长道,“于私,太皇太后是将军的姑祖母。于公,而今朝政自西宫出。今晚若换作是朕,西宫宴饮谢恩后直接出宫就是,何必要多此一举再来紫宸宫呢!”
我这可谓诛心之语,然而刑岳听后不以为意:“皇上为大夏天子,臣既奉旨御敌,班师奏凯自当依例至紫宸宫陛见复旨。”
我嘴角抖动,哪怕我是傀儡皇帝?!
不过话说回来,傀儡皇帝,也是皇帝。
我不动声色道:“真是可惜,朕的御宴,将军想来是无福得享了。朕也不便强人所难,那就只好算啦……”
刑岳诧异的仰头看我,我笑容和煦:“庆功宴不领也就罢了,这庆功酒将军却不可不喝!来人——”
我话音刚落,馎饦早捧了一个朱色墨色相间的雕漆托盘上前,漆盘正中排了三只硕大耳觞。
我郑重起身,拱手道:“将军出征时,还是去岁夏末秋初时节,回来时已是春意阑珊,朕感念将军劳苦功高,特赏赐这三觞美酒。”
刑岳不擅饮酒,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
馎饦躬身,将漆盘高举过头顶,故做尖声细气:“这是紫宸宫桂树下埋的紫丹金液,圣上平日都舍不得赏饮,恭喜将军了。”
我望着三只羽觞中满斟的瑰紫泛金的酒浆,下意识喉结轻动,还真有点心疼。不过我一想到这样的三大觞酒足以灌趴下一头壮牛,心里的不舍之情便淡下去了——
刑岳迟疑了下,叩首道:“适才皇上驾临朱雀大街曾赐下两壶醇酿,臣已领过君赐,这紫丹金液过于珍贵,臣……”
他不提朱雀大街还好,一提起来我就想到百姓的欢呼雀跃,刑岳的意气风发,还有那装神弄鬼的商山四皓。
“将军之意,是拒绝了?”我沉声道。
刑岳面有难色:“臣启陛下,臣有伤在身……”
“那正好,宫里有的是御医。将军饮酒后若伤情加重,朕可立传御医到此,请将军放心。”
刑岳不敢置信地看我,我无所谓地扬起嘴角,笑得没心没肺。
他半天没有反应,而后突然叩首谢恩:“臣谢陛下厚赐,吾皇万岁!”
刑岳站起身,单手执觞,极痛快的一仰而尽。
我张了张嘴,就见他抄起又一觞酒,仰首吞尽,接着是第三觞……
刑岳饮酒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却看得目眩,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这么好的酒,他就不会慢慢品饮么?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放下空觞后,刑岳如玉山轻震,面上虽看不出来,可我知道他这是醉了。
我嫌恶地皱眉,正要迈步上前,刑岳突然躬身道:“臣恐酒后失仪,请皇上允臣退下。”
他吐字清晰,可说完后不等我允准,转身就走。
我微怔,时近二更,各处宫门都已落锁下钥,我吩咐汤圆持天子令符送刑岳出宫。
刑岳没走两步,就险些撞上廊柱,他用力推开上前搀扶的汤圆继续踉踉跄跄向外走去。看到这里我多少有了些悔意,是不是这次玩儿过了?
然而我正这样想着,行将出殿的刑岳突然转过头来,眸中因醉意而渐染了氤氲水汽:“我饮下烈酒,就能证明你圣天子的令行禁止、威不可侵?”
我愕然,他轻轻摇头,语气中是不可化解的失望,“石奴,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刑骠骁喝醉了!”汤圆手下用力,几乎是拖拽着刑岳出殿。
“狂傲!无知!自以为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殿外响起刑岳醇亮的声音,几乎可以震落梁上尘埃。
我如遭雷击,气得咬牙切齿,才刚泛起的一星星儿悔意,顿时荡然无存。
刑岳,时至今日身为刑氏族人,你还有什么立场来痛斥我的狂傲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