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跪候
匆匆沐浴后,我换上一领湖色常服,斜靠在软垫上,虽与香橘闲话取乐,眼睛却不住地瞟向一旁案几上的滴漏。
眼看就是掌灯时候,各处宫门即将下钥,原该入宫陛见的刑岳依旧不见踪影。怎么搞的?莫非他栽进御沟里不成?
汤饼循着我的视线看看漏刻,小心问道:“时辰不早,主君可要传膳?”
我肚子里咕噜一声,在宫外玩闹半日,这时候早饿得两眼冒绿光,不过我还是矜持地摆摆手:“朕还不是太饿,先进些点心吧。”
汤饼击掌两下,便有三五宫人进上红绡饼梨酪酥诸样点心。我风卷残云,不过片刻功夫,我面前的几个碟子就都见了底儿。
鹿脯笑拉驼羹道:“主君这哪里是还不饿?主君饿得就差把我们两个都吃下去了!”
我左手托了块儿蝶恋花糕,右手却抄起一个浅碟子,眼看就要向鹿脯掷去,驼羹见状忙闪开,正闹得欢,馎饦冷着脸入内禀奏:“主君,刑岳进宫了。”
我一边拿过绢帕仔细擦着手上的点心渣儿一边问道:“他现在何处?”
“回主君,刑岳现正在太皇太后的慈寿宫,而且……”我一向最厌烦说话吞吞吐吐,是以御前近人就算知道所奏之事会逆龙鳞,也断不敢耽搁。馎饦只顿了顿便说道,“奴才得报,刑太尉一早就等在了慈寿宫,太皇太后现已赐宴,不等筵宴散去刑岳是不会到紫宸宫陛见的!”
我懵了:“朕这是……被无视了?”
馎饦和鹿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头。
我陡然大怒,“哗啦”一声,盛点心的盘碟尽皆被我扫落地上,一枚溜圆的红绡酥还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不甘不愿地躺平。
我站在一地碎瓷之间,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寝殿里除馎饦以外的内侍宫婢尽皆跪下。
馎饦皱眉,上前一步:“主君……”
鹿脯忙拉扯他的袍角,示意不要说话。
我怒喝道:“让他说!”
“陛下可是动怒了?”馎饦只有在非常时刻才会称呼我为“陛下”,现下他这样称呼,看来也是真的生气了。
我声嘶力竭,借机发泄怒火:“你眼睛瞎了?!难道这样都不算动怒?难道刑氏辱我至此,我也不能动怒!”
馎饦紧紧盯住我的眼睛,朗盛说道:“臣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敢问陛下,您今日的怒火只不过碎几块盘子,算什么天子之怒?”
“……”我哑然,他的意思是,傀儡如我,有什么资格发怒?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发怒……
我脚踩碎瓷片走了几步,怒意渐缓,于是我点点头,哑声道:“说的有些道理。”
我抬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方缓声道:“馎饦犯颜直谏,赏——”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反而问他:“你想要什么?”
馎饦躬了躬身道:“听凭主君之赐。”
我略感失望:“这样哦……”我用商量的语气问他,“赏你个娘子如何?要不……就霜橙吧!”
霜橙从馎饦刚一说话就吓得脸色惨白,听我这样说,身子颤了一下,眼中波光流转。
我摸了摸鼻子,这玩笑好像开大了,我不过是想提醒馎饦,别忘了他内监的身份。
果然,馎饦如有所悟,立即跪伏下去:“主君,奴才知罪。”
我摇摇头:“你没有罪,只是错了,不过今日朕也不该妄发无名之火,这就算扯平了。你的谏言极有道理,朕还是要赏,就赏——你与朕对弈。”
见我已恢复心平气和,殿中众人俱是舒了一口气。我瞪他们,这都什么人啊,难道堂堂天子,还会挟私报复不成!
馎饦叩谢圣恩:“奴才谢主君恩赏。”
他站起身时,一双黑眸充满感激地望向我,我经过他身边时,低声道:“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朕,以后不可轻率暴露身份。”
自认为这番说教很中听,谁知转身时他在我身后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奴才知道了,也请主君保护好自己。”
我脚下打跌,险些栽倒在瓷片上。
陪我下棋,原是驼羹和鹿脯这对儿开心果的事。只因这二人棋艺精湛,我要想取胜必得绞尽脑汁。而馎饦棋艺一般,余者更是一窍不通。
霜橙布置好棋枰,我和馎饦相对而坐,驼羹、鹿脯则跪坐在两旁,随时准备收拾残局。
说来也怪,我往常赢馎饦不费吹灰之力,但今天不知怎么了,被馎饦连胜两局。刚刚还一个劲儿奉承我必定能把馎饦杀得片甲不留的鹿脯,两局棋过后变得惜字如金。
我没好气地瞪鹿脯:“怎么不拍朕的马屁了?”
鹿脯憨厚地笑:“主君这是智者千虑,难免有一失”,他说完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原本眯起来看不见的眼睛也露出两粒黑亮的瞳仁,色厉内荏指馎饦道,“馎饦是愚者千虑,侥幸有一得!”
馎饦平素习惯板着一张棺材脸,通身更是自内而外散发出森森寒气,他都不用瞪,只稍一抬额一瞥眸,鹿脯立即吓得缩了缩脖子。
我被他们逗笑,随手拈起一颗棋子,开启了同馎饦的第三局。就在这时紫宸门侍监趋入奏道:“启禀圣上,左威卫上将军、兵部尚书领骠骁将军……”
刑岳来了!
我不等他说完,断喝道:“朕不想见他,让他滚!”
侍监讷讷,不敢当真就去传谕。
鹿脯陪笑:“主君,刑骠骁奉命驱驰,北入不毛之地,如今奏凯而还。百姓尚知箪食壶浆、相迎于道路,若主君不见功臣,恐寒了朝臣及天下士子之心。”
“是么?”我手中拈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迟迟不见落子。
小窗半掩,夜色渐浓,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
驼羹起身:“奴才去关窗?”
“不用关窗,让香橘备个手炉进来。”
馎饦适时提醒道:“主君,刑骠骁还在紫宸门外候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