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雪纷飞染尽红梅霜, 合睿王道破不了情
太皇太后车架前的人遥遥见着一个人,煞星一般气势汹汹地从养光宫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卷锦被。又往前近了几步,定睛一看,却是车里这位太皇太后嫡亲的儿子,合睿王。
内侍不敢隐瞒,也不敢随意传话,急急转身往车边去寻桐意,低声与她道:“姑姑,合睿王像是在前头。”
桐意不防有此一说,在心里过了一遭,问道:“什么模样?”
“瞧着……有些古怪……”
能叫合睿王都有些古怪的事,必然不是小事。桐意不敢妄自决策,颔首叫那内侍仍往前头去:“你先回去,我禀太皇太后。”
待那内侍退下,桐意重回马车一侧,隔着帘子低唤了一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劳累了一日,坐在车上歇息时,便不由闭了双眼,靠在软枕上小憩。听得桐意这一声唤,只略应了一声,双眼仍眯着。
桐意道:“方才前头有个小太监来传话,说是合睿王在前头,瞧着模样,像是有些不大好。”
合睿王这个儿子是遗腹子,太皇太后最宠他。闻言陡然睁开双眼,道:“我去瞧瞧。”
桐意忙传话叫人停下车架,那厢有内侍取脚凳来,桐意并上归澜一左一右上前,将她扶了往前走。内侍宫婢们纷纷退开,有条不紊跟在太皇太后身后。
太皇太后见着合睿王时,他正站在风口上。边上跪了一个奴才,衣裳上头染着血色。死死叩首,将额头抵在石板上,黑黝黝的一个头顶,瞧不出是谁。
太皇太后老神在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末了才又将目光投向合睿王。他怀里像是抱着一个人,用锦被卷着,只露出几缕乌黑的碎发。
“以致……”太皇太后声音沉沉,目色明亮:“奴才做错了事,就交给慎刑司或暴室,处处都是处置人的地方。不值当你一个当王爷的,亲自动手。平白失了体面。”
慕容以致低头认错,道:“是,母后说的是,儿子一时气昏了头。”
“这原不值什么。”太皇太后目光扫向那跪着的内侍,那人瞧着像是伤的不轻,跪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哪里伤了,低头处有缕缕鲜红血色漫开,纵然夜色深沉,在灯火通明的养光宫殿门口,瞧着依然触目惊心。太皇太后仍面色平静,看向一旁跪着的倩侬。“这是你们养光宫里的奴才?”
倩侬在旁跪着,闻言回道:“回太皇太后的话,是养光宫里头的,唤作夏守忠。”
太皇太后略颔首,与身侧桐意言语了一声:“守忠尊礼,是个好名。既有这样的名,就该懂尊卑,也该知道为主子分忧。如今合睿王伤了他,旁的都是其次,暂且将他挪出来罢。近身伺候皇上的人,容不得有半分差错。若是过了病气给皇上,这才是罪上加罪。”
“正是这么说呢。”桐意依然笑盈盈的,“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叫把他挪出去住着,待身子好了,再回来伺候着皇上就是了。”
一锤定音,倩侬见自己一句话都不能说,不由面色煞白。而那夏守忠没料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竟叫太皇太后开口,将自己挪了出去。须知这养光宫是个最难进不过的地方,人人都抢着做事。今日你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替你。想张华显这般的,出去了,许皇上记着,能回来。夏守忠不过是个跟着张华显做事的,露脸的时候不过几回,皇上记没记着有他这么一个人,还另说呢。心口剧痛,胸闷气短之间,夏守忠只觉面前一片昏黑,再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太皇太后半分目光不曾舍给夏守忠,只对着合睿王道:“天寒地冻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想回宴上去,就跟着我回寿康宫。正巧我好些时候不见你了,咱们娘两说说话。”说着,纷纷桐意再去备辆车子来。
慕容以致仍紧紧搂着怀中人,口中道:“天冷了,却叫人更清明些。”
若非如此,他不至看透慕容永宽真面目。若非这朵朵冷雪落在身上,他不会这样清醒。兴许到了现在,还以为慕容永宽不会对林i动手。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这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偏太皇太后只作不知,吩咐了这些,就叫慕容以致往车里去,半句话也没多的。
慕容以致搂着林i上了车,待关了车门,这才将锦被往下拨了些,里头露出一张通红带汗的脸来。他才醒了一刻,却又被严严实实捂在被中,也不知醉得究竟如何了,纵然中间生了这样多事,也还是昏昏沉沉睡着。
“子景……”他低喃一声,抬手将林i额上碎发拨开了些,凑过去,低头吻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愿为子俘,甘作余虏。”
这样情真意切,这样将自己摆得极其低贱的一句话,偏要等着林i睡着了,才能说出口。
当日林i说出那样刻薄冷淡的话,他原觉愤怒至极,到了今日,再见时,心底却生出一种苦涩的感慨来。林i本没欠自个儿什么,仗着自己这样欢喜他,便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他原本就不能要求林i什么。
到头来再认真想一想,能这样卑微将他搂在怀里,悄悄的爱慕他,竟业已满足。
马车缓缓往寿康宫驶去,到寿康宫时,雪下得越发密了。里头有宫婢撑了伞出来迎,太皇太后下了马车,一面走一面道:“几位姑娘累了一天了,叫他们往暖阁里去歇息,不必往我这里来请安,再拘着他们。”
桐意应了话,转头去吩咐。又听太皇太后说:“再在东暖阁里头多备两个火盆,好叫王爷过会子也能歇息一刻。”
太皇太后说的虽是叫合睿王歇息,桐意又哪里不知,为的是叫合睿王放了怀里的人下去,好叫他们母子说些话。
慕容以致得了话,虽未迟疑,却自个儿抱了那人,亲自送到暖阁里头,才罢了手。奉命过来伺候的是楚桂,慕容以致出暖阁前还多添了一句:“他是好安静的人,若是里头不叫,别随意地进去乱瞧。只他又多吃了两杯酒,恐他过会子难受,还得多备一盏醒酒茶来才是。”
楚桂行了一礼,眼观鼻鼻观心,道:“是,都听王爷的吩咐。”
他这才略微放心,出了暖阁,往正殿来。太皇太后已除了外头的斗篷,拿去发髻上赘饰,只一枚银雕寿字点翠华胜,瞧着更添清爽,又显精神。
慕容以致上前,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他道:“儿子有罪。”
边上桐意见他跪了,转身取了个蒲团来,安置他他膝前。他仍低头跪着,也不往上去。
太皇太后见他不动,也不言语,只伸手拿了桌上的玫瑰汁子来吃,静静吃了半盏,才道:“这个吃着好,给西暖阁里的几个姑娘都送一盏去。”
桐意含笑应了,也不叫人去,自躬身慢慢往外退,边上伺候的宫婢也一并跟着往外。桐意都去了,他们站在这里,却是更不能够了。
宫婢如潮水般退去,太皇太后瞧着宫里一只西洋钟的摆件,那钟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下,像是击在人心头。许久,她方才道:“你的确是错了,大错特错。怪我,打小将你宠坏了。后来又许你往战场上去,拼出一身桀骜不驯来。才叫你……连皇帝的养光宫都敢闯,连里头的人都敢动。”
“儿子认的,并不是这个错。”
太皇太后手一顿,旋即缓缓将那半盏玫瑰汁子放下了。“你要认的,是什么错?”
“儿子心仪一人。”
太皇太后静静瞧着他,不说话。她盼着他说出这句话已许久了,只是如今他真说出来了,却并无十分欢悦。只因他知,他心仪的人,必然是无法触碰的人。但凡所能接近,照他的性子,不会来请这个罪。
那西洋钟摇摆着,慢慢又走过了一刻钟。太皇太后才道:“一个宫女而已,纵然是在养光宫伺候的,也只是宫女。”
新帝不好女色,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便是受宠如娴妃,入了宫这些时日,也尚未侍寝。太皇太后想着他在养光宫动手,便以为是他瞧上了养光宫里的宫婢。因是新帝的人,便不能近。这是太皇太后想到最坏的地步。
新帝虽是她的孙儿,面前跪着的却是她嫡亲的儿子。手指尚且有长短,遑论疼人之心肠。新帝与慕容以致摆在一处,她必然是要先紧着慕容以致的。
却没料到,慕容以致听了这话,倒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眼里却显出孤注一掷来。“户部尚书林海的儿子林i,正是儿子心仪的人。”
这一声出,瞬间满室死寂。太皇太后原要取帕子擦手,听见这句话,却顿住了,手指慢慢收拢,将那上好的丝质绢帕握出道道痕路来。
慕容以致狠狠叩首:“儿子有罪,都是儿子的过错。”
太皇太后哑声道:“既然知道错,改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