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结束 - 在不安的世界安静地活 - 王欣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并非结束

并非结束

除了记忆,一切过去其实无迹可循。

尤其在北京这种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转眼就湮没在越来越繁华的城市和越来越冷漠的人群里,哪里用得上“岁月”二字,沧海桑田,全是肉眼可见。新盖的楼三年便旧了,楼底下的铺子也一样,换了私房菜、换了美甲店、换了咖啡馆、换了房产中介……走马灯似的,再过几年,这楼说不定也拆了——并非不好,只是这城里的人们更喜欢新的;公路、高架桥肆意生发、蔓延、铺展,地底被挖得四通八达,一年前住在四环边上尚嫌交通不便,一年后能在亦庄、八角、西三旗买房,亦可算作人生赢家。与快时代大格局伴生的城市交通越发不堪重负,导致这城中的一切人际关系又多了一分变数,连爱情也变得斤斤计较。住在海淀的男人,对住在通州的女人说:“什么也阻止不了我爱你。”在那短暂的彼此感动后,接下来的一句,他会说,“如果明天三环不太堵,我再去看你。”老北京还有,可那壳儿是老的,里子全是新的。四合院是新砌的,里面或卖着西餐或住着新贵;胡同是重整的,先前的住户一律被动迁到了五环外的城郊新区,留了宅子给一拨又一拨的旅游文化商贩做旅游生意;驰名老饭馆俱在,卖着烤鸭炸酱面同时也卖四川水煮鱼,跑堂的伙计无一不是外省口音;曾经普通人不敢抬脚进的涉外商场高档酒家五星饭店有的还在。但二十年过去,无论怎么翻新,亦挽不回日复一日的颓势,于是纷纷放弃了原先豪门的身段做起了平价海鲜自助或购物满100返50,沾尽招牌上的最后一点金光以期招揽当年那些耿耿于怀的普通人。所以,你看,在北京,除了依靠回忆,你是断然找不回过去的。别说二十年前的,五年前的,也未必。

当然有例外,譬如八宝山。在这里躺下的便永远躺下了,留下一方墓碑牢牢钉住一段过去,供活着的人缅怀。每年清明时节,整个墓园回荡着此起彼伏凄凄切切的啜泣声,那是一些寻到了过去的人,依然踌躇着不肯再被时间拖着往前走。

林墨是在清明节过了两天才来的,郭晓月的祭台上放着还未打蔫儿的鲜花和果品,定是有亲人按时来拜祭过。林墨用手轻轻拂过嵌在墓碑上郭晓月的照片,浅浅一笑,自言自语道:你看,我是老了。

她去年年底提出从风尚集团离职,使一些人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另外一些局外人似早已勘破了她的宿命,除了叹息并未讶异。林墨离开得异常快且静,张涛在接到她的请辞短信后,第二天就安排了人事同她交接,他本人再未与林墨见面。前后不过一周,她的公司邮箱被注销、个人档案被转走、办公室被清空、客户资源被瓜分,整个集团顿时找不出一丁点林墨曾在此工作了二十年的痕迹。

但林墨离职在风尚集团引起的轩然大波,在她正式群发邮件告别后的一小时内,便接连引爆了。先是《风尚composure》被她一手带出来的三个高级广告总监一起来对她说:“我们也提出辞职了。”

林墨震惊,呵斥说:“别闹!”

其中一个说:“我们没有闹,去年您被调离《风尚composure》去了《魅士male》的时候,我们仨就商量过,要不要申请跟着您调离,但后来我们觉得,那也许是暂时的,只要您还在风尚,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们说先等等看。但现在您辞职了,我们也不想在这儿待了。”

林墨劝阻,说:“你们别这样孩子气,我还没有想好接下来做什么,所以你们要因为我辞职了,我没有办法安置你们!”

“墨姐,我们没这个意思。但就像您之前说的,做任何事不能全是为了钱,总得交付点儿真心,才能把事儿干得圆满,赢得漂亮,输也输得光彩。我们跟您一起为《风尚composure》创造过那么多辉煌的时刻,也经历过许多困难的低谷,现在您走了,我们留在这儿就只剩钱的事儿了,这工作再好也没法干了。”

“没错没错,”另一个把话接过来,“您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去哪儿都能卖广告。但我们就是要让张涛知道,这公司里不全都是他那样无情无义的人!”

林墨被感动了,但嘴上还是说:“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再说了,马建红几斤几两我们谁不清楚,现在她来管销售,您说我们谁会服气?做同事这么多年,要服气早服气了,一个为了抢提成可以拆同事台的人,根本没那么大的格局做领导!”

“我还是希望你们想清楚,不要让情绪、恩怨影响自己。”

“别担心了,墨姐。我们知道您离开这儿以后只会更好,无论您做什么都会好。我们各自也会好好照顾自己,但最重要的是……”其中一个总监说着说着突然哭了,“如果以后您还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请一定给我们这个机会,无论我们在哪儿,都会立即追随您。”

她一哭,林墨也受不了,一眨眼两行滚烫的泪就滑了下来,林墨紧紧拥抱着这三个人,呜咽着说:“各自保重!后会有期!”

三人走后,风尚集团所有和林墨共事过、被林墨提拔过、得过林墨帮助的人,纷纷公然来林墨办公室和她告别,她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全是第一时间知道她离职的客户发来信息声援及慰问。本来林墨觉得离开是很轻松的,但每一个拥抱、每一滴眼泪,都让她觉得“风尚”这两个字,依然是那么沉甸甸的。

该来的全来过以后,没想到,最后马建红走了进来,说:“我能跟您聊会儿吗?”

林墨一见是她,继续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调侃她:“别告诉我你也打算跟着我辞职了吧?”

马建红唰的一下子臊了,喃喃说:“姐,我知道我对不起您,但现在广告部因为您炸了锅,您能帮我去劝劝吗?一下子走四五个人,全乱套了。”

林墨一听,真是没什么好气儿,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走跟你没关系,该劝的我刚才都劝了,这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你现在是领导,正是考验你能不能服众的时候了。”

马建红要急哭了,大丫头的招式又使将出来,哀求道:“姐,别呀!人走人留的还是小事儿,就您从《风尚composure》调走这小一年,无论我怎么努力,客户就是不停地撤单,才六个月广告就下滑了40%,李艺快要把我生吞活剥咯!怎么说《风尚composure》也是您一手带大的亲生闺女,您不管我死活,怎么也要扶您闺女一把啊!”

林墨真是有些无语,但看马建红哭丧个脸,只得说:“你真觉得客户撤单也是因我而起?我林墨算什么东西,有那么大的面子!难道我不在《风尚composure》做,资生堂、欧莱雅就不卖化妆品了?lv、chanel就不开店了?别那么幼稚好吗!找找原因,现在报零的渠道费用一下翻了四倍,微博、微信、淘宝、自媒体又追得那么紧,况且一会儿闹金融危机、一会儿搞廉政风暴的,奢侈品生意不好做,钱自然花得精打细算,传统杂志成本节节攀高,社交网络营销又便宜又好用,你说品牌怎么选?这是大势所趋,你我谁也拦不住!”

马建红听不明白,继续哭:“撤单的几乎都是您关系特好的客户,您就好歹帮我垫句话呗!别因为您跟张总闹得不愉快,把好好的杂志也毁了。”

“nina,你坐下,我好好跟你说。”林墨觉得有必要再最后给马建红说一次,“你说的这些跟我关系特好的客户,哪一个我没有带你见过?没有把关键人物引荐给你?你觉得我垫句话就有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直做不到?是,你是努力了,哥啊姐的叫着,礼物送着、大餐请着,但我难道没有告诉你,与人打交道时,千万要把脸上的欲望收一收,你追客户追得那么紧,肉麻的话说得一点不脸红,你让客户从你脸上看到了什么?他们只会看到:nina签了我这一单,立马就能用抽成换个大房子买辆好车吧?我做杂志前,是做酒店的,那可是要跪着给客户擦地板笑着让他们抽耳光的工作,你以前在赛特卖高级香水,说起来比我体面多了,可我还是从我那份伺候人的工作中学到了东西:这是一个不体面的世界,你要想在这个不体面的世界长长久久地立足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让自己体面地活!尤其在咱们这个行业,不体面能活吗?能!这圈子里翻脸快、脱裤子比翻脸还快的女主编、女总监多了去了,可那只是挣钱,不是成功。钱能为你买到大房子、大车子、大皮草,让你往哪儿一站都是金光闪闪的;但如果不能成功,钱挣得越多你就陷得越深,因为你知道哪哪儿都是背地里咒骂你、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挣不到钱失去了作用,出了这个门这行业也就把你关在外面了。你根本不自由,除了紧紧抓住眼前的一切,死不放手,别无他法。我本来也很害怕,觉得自己只是挣到了钱,而直到今天,这集团上上下下除了某些人全都顶着张涛的压力来送我,所有我认识的客户全部打电话发短信来祝福我,离开了这儿我能干什么、想去哪里、有哪些人会帮我统统心中有数,我才释然:体体面面奋斗了二十年,我总算是成功了。”

这番话说完,马建红终于不再纠缠了,她擦了擦眼泪,也不知道是明白了还是放弃了,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墨姐,那我不打扰您了。”

就随她去吧!

自那以后,到今年4月这半年时间,只有络绎不绝的猎头和同行来电,还在提醒林墨曾与风尚集团有所关联,被问及离职的原因及下一步的打算,她一概回复:想歇歇。

林墨是真的心平气和歇了下来,不是带着怨气般地成天睡懒觉,不是洗心革面式地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她依然是早上七点半起床,吃过早饭送完孩子,然后去听各式讲座、参加研讨会、见企业家朋友。高国强调侃她:还想着上班呢?林墨说:班是可以不上了,但事儿却不能不做。

清明节前,刘长波后知后觉地打来电话问:听说你也走了?林墨说:走一阵了。刘长波在电话里一阵唏嘘,说:彼此又好几年没见,哪料出了这么多变故?原先我们这拨人,也就是你,还能坐下来聊聊。最近是该抽空见个面,会会老朋友了。

挂了电话,林墨在心中过了一遍刘长波说的“原先这拨人”,瞬间起了意,要去为郭晓月扫扫墓。

坐在墓前,林墨仿佛看见,郭晓月迎着晨光、从蔼蔼松柏中走了过来。她在对面坐下,伸出手,带着一股朝露的凉意,握住了林墨的手。然后,她问林墨:你恨吗?

林墨摇摇头,说:这二十年,你、我、姜海、李艺、沈玫、长波甚至包括张涛,无论谁和谁之间,都有过好的时候。原本也不是因为友谊走到一起,风尚做到现在的规模,大家终归是合了力的。只是能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事太过寻常,今日报应在我身上的纷纷扰扰,实在算不得意外。所幸在我离开以前,已亲手将《风尚composure》做成了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大刊,也算了了初心。且在这过程中,我亦收获了名和利,集团之于我,早已不辜负。早走晚走,但凭缘分。

郭晓月笑了,说:我也没恨过。

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薄雾已然散去,扫墓的人渐渐多了,林墨看见郭晓月的身形在逆光中慢慢模糊,分别之际,她似听见郭晓月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想再用二十年,试着自己来一遍。

和刘长波见面,是在国贸大饭店八十楼的云酷酒廊。他指着窗外与国贸三期遥遥相对的银泰写字楼——风尚集团如今的办公地,对林墨说:“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我们来国贸一期卖杂志时,对面那片儿全是破厂房,时间过得可真快!”

林墨喝了一口茶,附了一句:“是啊,都还像是昨天的事,好在这些年不算白过。”

刘长波突然愤恨,骂骂咧咧:“张涛忒孙子了!丫有必要做绝吗!”

林墨没有接这话,她捧着茶杯看向窗外,曾经从她的办公室恰好能看到这里,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再关心那扇窗户后面的是是非非。

刘长波见林墨没有说话,赶紧把话岔开:“那你找到下家了吗?”不等林墨回话,他自顾自接着说,“不如你来帮我,来我们网站做销售副总裁吧!”

林墨一时怔住,更找不到话来接。

刘长波说:“小林,这是我第二次邀请你,2001年你没来《优姿》,是我的庆幸,不然连累了你。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丽人时尚网目前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时尚垂直网站,马上还要开展电商业务,顺利的话,两年之内,我们一定启动ipo。你若愿意加入,两年后,整个风尚集团或许抵不上你一个人的身家!”

林墨扑哧一笑,不是轻视,是发觉豪情万丈的刘长波颇有几分可爱。刘长波自己也觉得,起起伏伏二十年,现在总算能自信起来。2006年他一手创办的《优姿grace》狼狈停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刘长波躲在家里不愿出门。路过车站或报亭,一张张应接不暇的大刊海报像在活灵活现地耻笑他——不是封面女郎,而是这些成功杂志背后的出版人、他熟知的同行,耀武扬威地四处张贴炫耀:看,我就是比你行!比起羞耻,他更困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尤其背负着不善经营出版人的头衔,整个行业再无他的容身之所。几年蹉跎,也没什么资产可以支撑他以“四十五岁提前退休享受人生”的借口体面退出,真真儿是走投无路、一败涂地。刘长波闲了半年,绝望得几乎要上招聘网站发简历,一个在他当时看来并不靠谱的工作机会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有投资机构看准中国方兴未艾的奢侈品市场,斥资创办时尚门户网站丽人时尚网,聘的总裁是标准做互联网出身的,技术管理流量排名样样精通,唯独不了解时尚。

网站开通近一年,内容净是性感美女高清写真,弄得似一个色情网站。董事会对此大为光火,决定无论如何要招一个正规时尚媒体出身的高管来做ceo。2007年,正是中国时尚杂志最蓬勃的时候,经过第一轮洗牌,活下来的全成了大刊,好不风光。人人抢着应聘,哪见杂志里的人肯自己跳出来,何况还是去网站?那年月,时尚杂志编辑个个傲娇得如同大观园里的姑娘,成天风花雪月饮酒作乐,即使是被撵出去的使唤丫头,也觉得自己比对着电脑复制粘贴、一件好东西没用过的网站时尚编辑高贵许多。丽人时尚网的总裁捧着高薪在时尚杂志询了一圈,竟没有一个接茬。只好退而求其次,找猎头帮忙寻着,哪怕是曾经在时尚杂志干过的呢!猎头为总裁献上了刘长波,在他经过指点美化的履历表上,有一条最是打动总裁及董事会:风尚集团创始人之一。双方一拍即合,刘长波一点儿扭捏没有,表示可以立即上班,差点让总裁窥出他的山穷水尽。刘长波入职后,给丽人时尚网做的第一个贡献,是招回了一大批残兵旧部和别家倒闭刊物的待业人员,组建了一支理论上全由正统时尚杂志编辑、销售构成的网站团队,董事会顺势以此为卖点,马上进行了第二轮融资。

刘长波布置手下编辑把原先在杂志做的话题、拍的图片稍加改编后发到自家网站上,又让他们各自动员熟识的时尚红人、美容妖孽在丽人时尚网开博客。花了一点儿小心思,顿时把丽人时尚网包装成了有原创、有达人、有互动的专业时尚网站,上上下下对他交口称赞。高枕无忧工作了一年多,刘长波对互联网产业却依然有些将信将疑,他不懂技术,更没接触过资本时代的玩儿法,网站广告长期入不敷出时常令他担忧:靠投资弄来的钱还能烧多久?他是倒下过的,断定承受不住再倒下一次。没想到刚进入2009年,突然井喷的广告订单使刘长波觉得自己终于十年磨一剑苦寒梅香来——其实跟他没什么太大关系,皆是因为全球的广告主尤其是化妆品客户在那一年一致认定:新媒体是未来的主宰。

实际上,2009年中国的平面媒体并未显现要被互联网和手机客户端迅速取代的趋势,奈何海外品牌的大老板决定了,国内办事处必须亦步亦趋,每家每户当即便从全年广告预算里劈出了至少三分之一,硬生生地投给了包括丽人时尚网在内仅有的几家象征新媒体的时尚网站。刘长波拿着花钱从网站联盟买来的推广流量,以及找来一些难辨真假的网络“红人”做的产品测评,轻轻松松就让各种客户埋了单。到了2009年年底,丽人时尚网的广告收入骤然剧增至六千万,翻了三番,董事会欣喜之余,赶忙就着广告业绩开展第三轮融资。刘长波好奇,私下问总裁:拉来这么多广告还不够维持网站运营吗?总裁戏谑一笑,说:你还不懂?做概念,钱滚钱,直至上市,到时候你花的不是客户手里的钱而是全球股民手里的钱。刘长波恍然大悟,总算参破了互联网的天机妙处,自那时起,他对这充满奇迹的新生行业产生了信仰,人生亦找到了坚定的方向——将丽人时尚网做上市。之后,刘长波无论在官方或私下场合被人问及“为什么从杂志转到互联网”时,他总是不加掩饰、嗤之以鼻:杂志?那是夕阳产业!

林墨对刘长波眼下的邀约感激却不感兴趣。尽管做了二十年杂志,可为了研究客户的投放偏好,林墨对媒体领域的方方面面一直保持着警觉与观察。她看好新媒体,但不看好丽人时尚网,都2012年了,大家谈的是微博微信自媒体,还拿着垂直门户和b2c电商的概念炒作上市实在难于登天。她不想扫刘长波的兴,婉转地说:“刘总,您太慷慨了,但我上了二十年班,现在能停下来,我想借此去学习一些新鲜事物,不想着急上班。”

刘长波有些意外,说:“你可要想好,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准备工作我们做得七七八八了,你来了再努把力,一上市大家都圆满了。来晚了,期权配股肯定要受影响,过了这个村难有这个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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