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的吃相与输的姿态
赢的吃相与输的姿态
林墨知道自己肯定得走。
从去年7月她就知道了。那时姜海气急败坏地走进她的办公室,把门一锁,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对她说:怎么办,他们要赶我走!
当时林墨真是慌了一下,又不能立即与姜海抱头痛哭、两相崩溃,她合上电脑,用轻且发颤的声音问:怎么了?姜海一面骂,一面原原本本说了朱学志投钱办《魅士male》的真实意图,齐一鸣逼他引咎辞职,乃至张涛落井下石揪住把柄举报了他,导致上级主管单位要把他双开的一系列变故。他每说一桩,林墨心里便多凉一截,待他提及自己按捺不住在办公室把张涛一通乱揍后,林墨感到了绝望,她无力地对姜海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各自沉默,姜海抽完了半包烟,又恨恨地说:“我实在不甘心集团落到张涛手里,我向董事会推荐了你,但说实话,希望不大。”
林墨淡淡回应:“肯定是没希望的。在协会那里,我没有正式编制;在集团那里,我没有股权。这两样张涛都有,怎么可能轮到我?”
姜海面露尴尬,继续说:“而且到处有传言说你是我的情妇,说我支走了老婆孩子是为了方便跟你在一起,以及我把集团的经济大权给了你,我俩里应外合从公司账上偷钱。”
林墨哼了一声,说:“还不都是从张涛嘴里传出去的?他这次真是志在必得!”
哪料这话一出口,姜海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满腔的愤怒发泄完之后,只剩下委屈与痛苦,面对即将来临的惨败命运,除了哭,他已没了选择。姜海蜷在沙发一角,用身上数万元的定制西服衣袖胡乱揩脸,嘴里还反复嘟囔着“这他妈是我的杂志”,活像一个讨薪的农民工。
林墨愣愣地站在办公室另一头,完全手足无措。一开始她替他恨、替他愤、替他难过,可看他情绪突然崩溃,她心里有些什么一刹那也跟着崩溃了。她从未崇拜过这个男人,她喜欢男人身上带着亦正亦邪的匪气,杀伐决断、纵横四海,绝不追求事事周全。姜海不是这样的男人,他的成功基于他的按部就班、兢兢业业,用最体面的词总结,一定是天道酬勤。他太守规矩、克己复礼,偶有玩奸耍滑,亦带着啼笑皆非。她对他只有欣赏,她欣赏他在1993年时高瞻远瞩的眼光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她欣赏他在1998年坚持正见不惜与刘长波决裂的果断以及之后分道扬镳时的风度——只有那时候,她对他有过短暂的崇拜,认定他必成大事;她欣赏他直到现在依然恪守郭晓月的遗愿在集团里护着沈玫的情义;她欣赏他,因为他一直懂得如何欣赏她。然而这些欣赏,此时被姜海一声接一声的恸哭碾成了齑粉。林墨理解,他是出于信任才在她面前大肆放悲,但她实在看不得男人输尽一切包括颜面,做人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活得骄傲吗?
姜海哭了一阵,渐渐停下来,凄凄然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墨说:“就是一份工作,实在干不了,就不干了,饿不死的。”
自那时起,林墨便做起了离职的准备,她把放在办公桌上的全家福照片收走了,挂在墙上的个人获奖证书撤下了,摆在书柜里常看的书打包了,办公室里所有私人物品被她一天一点地清空,最后只剩下办公用品,清爽得随时按下电脑里“格式化硬盘”的按钮,转身就能走。
等姜海被撤职的公告正式发了出来,李艺第一个坐不住了。她火急火燎来找林墨,问:“老姜被撤了,你有机会上吗?”
林墨白了她一眼,说:“没戏。”
李艺一下子失了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在林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细细碎碎地念:“这回完了,这回完了……”
林墨不理她,自顾自回邮件,李艺蓦地一拍桌子,问:“你怎么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你倒是想想怎么办啊!不然我俩都得跟着老姜陪葬!”
林墨没好气,说:“这话我对姜海说过,再对你说一遍,就是一份工作,不干也饿不死。况且我们本就是跟着姜海来风尚的,跟他一起走又怎么了?你不是一直特有骨气特清高吗?别这时候让我看不起你!”
李艺被打了脸,愤愤骂道:“我要是跟你一样,回家有老公养着,我也可以三贞九烈!我老公没用,我们家就指望我,我捏着鼻子也得挣这份工资,你懂吗!”
林墨见李艺不惜抖出了家丑,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于是道歉,说:“一份工作,不干不会死,但非得干,总有干下去的办法。全在个人选择,你别往心里去。”
李艺闷哼了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遂摔门而去。
钱只是一回事,李艺对这份工作放不下的着实太多。她满足于自己在编辑部的绝对权威,比如肆无忌惮地把不满意的稿件当着负责编辑的面撕得粉碎然后扔她一头一脸;又比如开评刊会时每个编辑都能像煞有介事地说出自家杂志本期如何有亮点,而其他竞刊如何选题无趣文字低劣图片粗鄙,最后一致得出结论:主编不是一个水平。这种智力歧视或者智力崇拜永远令她乐此不疲,使她坚信战战兢兢才是最好的服从;她喜欢自己被品牌公关前呼后拥,《风尚composure》达到的业界高度为她加冕了一圈不亚于明星的光环,始终头等舱、始终第一排、始终坐主桌、始终被一对一服务。每每登机或者进入宴会厅时,她必会扫视一圈,对那些坐在廉价舱位或者犄角旮旯里的同行睥睨一番,无声提醒他们,谁对于品牌才是更重要的客人。她欣然享用来自四面八方的馈赠,想令女明星登上《风尚composure》封面的经纪人为她送上当季新款名牌包,动辄数千元一瓶的顶级护肤品公关为她送上一整套礼盒,高端星级酒店知名航空公司、各国旅游局为她打造富豪级别的环球旅行,正在蹿红的独立设计师为她私人量身定做时装……她如稳居庙堂之上的女帝,常年接受着脚下臣子的朝拜。她享受作为名女人的社交曝光,时不常在电视节目里高谈阔论中国时尚与阶层,与别的名女人微博互动相约饭局,游走在各所大学举办诸如“你的梦想价值百万”之类的成功学讲座,漫不经心抛出“那是我朋友”获得周遭众人的艳羡,她甚至乐于被陌生人谬误百出地背后议论。这是名女人痛并快乐着的特权。但难得的是,在所有这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风光背后,李艺竟留有一份清醒:她明白只有当自己的名字牢牢与《风尚composure》相连时,才能胜却人间无数;若把自己名字从《风尚composure》版权页上的领衔位置摘去,随便换成阿猫阿狗,怕是瞬间南柯梦醒,人走茶凉。
正是如此,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李艺想起这些年与林墨联手对付张涛的种种,涨潮似的心虚。她比林墨还不留情面,对张涛至少有四年私下见面时没主动打过招呼,在客户面前经常半开玩笑半诋毁地调侃《霓裳flora》是“骚货办给骚货看的杂志”。她参加宴会时坚决不跟姚丽娜坐一桌,最绝的是,她发明了一份排他性协议,凡封面明星或个人专栏,只要刊登在了《风尚composure》上,六个月内不准再接受《霓裳flora》的拍摄或约稿。李艺立场之鲜明、态度之骁勇,以至于她每每和林墨讨论张涛的话题时,一概用“那傻x”来指代。
而当下的现实是,“那傻x”马上要翻身做主人了,她倒成了傻x。
李艺前思后想,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她跟做贼一样,趁下午办公室里人不多,林墨又出门去见客户时,摸进了张涛的办公室——也就是原来姜海的办公室。
张涛眼皮都不抬,算准了似的,说:“你终于来了?”
李艺长吸一口气,说:“张总,我是想跟您说,无论以前我们有多大的分歧,全是出于我对《风尚composure》的热爱,现在您做了集团大家长,希望您能做到对事不对人。我可以保证,无论是姜海还是您来领导,我对《风尚composure》永远是一心一意、甘洒热血!”说完,李艺心里得意了一下,自觉这番说辞既发自肺腑又保全了颜面。
张涛玩味地笑了笑,说:“小艺,你话又说严重了,咱们都是从纺织工业局一起出来的,创刊时都在,你的编制跟我的一样,还正儿八经地挂在局里,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你从前和我过不去,是受人挑拨,我不怪你。”
李艺连声附和,说:“是的,是的,我没脑子,经常别人给根棒槌我就当了针。”
张涛起身,示意李艺在沙发上坐下,他亲自给李艺沏了杯新茶,递到她手里,语重心长地说:“你对《风尚composure》的贡献,有目共睹,这杂志没了谁都不能没了你,这点自信你应该有。唯独是你太单纯,一直没看清局面,白白被人当枪使。你在林墨手下干了这么多年,得到她的好处了吗?你把杂志办得那么好,吸引了那么多广告,林墨分过你提成吗?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在拿死工资和固定奖金?小艺啊,我几年前就提醒过你,你这是为人作嫁你知道吗?以你的能力,早该一手管内容一手抓广告,你看姚丽娜跟着我做《霓裳flora》,我始终鼓励她见客户签单子,今年人家刚换了一辆宝马7系,你呢?替林墨挣了多少套房子多少辆车了?你傻不傻?你要是早向着我,咱把那外人赶了出去,《风尚composure》就是你全权做主了。”
李艺说:“我不是没想过,是不敢想。我之前给姜海提过想试试广告,被他呵斥了,说我得陇望蜀。”
张涛坏笑,说:“你给姜海提有用吗?他和林墨什么关系?一个被窝里的!你还敢往枪口上撞。”
李艺满脸难以置信,呆呆地说:“我是真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叫人恶心。”
张涛说:“你就是太正直了,容易一根筋。但你今天能来找我,我非常欣慰,说明你想通了、想到了,我还真担心你就拧着不肯来,到时候我整顿集团上下时,恐怕要留遗憾了。”
李艺彻底被震慑住了,把茶杯一放,站起来表态:“张总,从今往后请您信任我,我会向丽娜学习,为您尽心尽力办好集团的杂志!”
张涛对李艺的回答很满意,说:“我知道了,你现在回去帮我摸摸《风尚composure》的底,看看哪些人是还可留用的,以前被林墨弄得乌烟瘴气,还泼不进水、插不进针,现在必须从上到下梳理一遍!”
走出张涛的办公室,李艺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转眼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林墨真走了,得有个人帮自己先稳住广告这块儿,毕竟她此前没碰过,一点头绪没有。很自然,她想到了马建红,这个长期以来被她鄙视为“有奶便是娘”的女人。
想不到的是,马建红比她还惶惶不可终日,见李艺突然约自己吃午饭,刚坐下来,她立即问:“是张总让你来和我谈话吗?”
李艺以为她在质问,顿时没了好声气,说:“是又怎样?你有意见?”
马建红大惊失色,解释道:“不是,不是!如果你是代表张总来找我谈话,我希望你帮我转达一下,我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是林墨的人。我心里从来没有站过队,就是老老实实卖广告,谁当领导我都给卖,本本分分的,一点儿没有花花肠子。可千万别被张总错怪了!”
李艺嗤了一声,说:“算你是个明白人儿!”
马建红像受了不白之冤,眼泪说出来就出来了,她一面抹,一面念:“我怎么能不明白呢?集团这么好的地儿,我比谁都珍惜。我知道我水平不高,更是尽心尽力,领导安排什么我就做什么,谁给的气我都兜着,一点儿脾气没有,就图个安稳太平,这么多年我容易吗?现在集团发生重大变化,在我看来,那全是大领导的事,跟我这种下面的人有何干系?就是有些人居心叵测,趁火打击报复,非把我说成是林墨的贴身大丫头,天地良心!你也跟了林墨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她是除了自己谁都不信的。”
李艺心想,这话倒是不假,直到现在,马建红还要请助理帮她翻译英文邮件,离了风尚,她还能去哪里?国际大刊的外国老板们可不欣赏她那套“吃了吗您哪”的黏糊劲儿。再往深了想,马建红包括自己这一代时尚媒体从业者,既幸运又悲哀。幸运的是,入行早,赶上了中国时尚杂志第一批,没有成见、没有规则、百无禁忌。十五年前,干专题编辑的全是文学青年,干时装编辑的全是服装学院学裁缝的或者美院学画画的,干美容编辑的全是美容学校学化妆的,干时尚摄影的全是影楼出身,干广告的更是什么都有,大家一起摸着石头过河,靠猜、靠学、靠模仿、靠创造,愣是做出了有模有样的时尚杂志。然后,他们赶上了好时候,短短十几年,中国时尚媒体站到了与国外百年媒体同样的高度,时尚编辑俨然成了最光鲜的职业,人人趋之若鹜。于是,现在哪怕在时尚杂志里干编辑助理的都得是伦敦、纽约、安特卫普顶尖大学科班毕业,想做杂志销售最起码也得会一门流利外语。老一代的从业者仗着年头在各家杂志把持着中高层岗位,稍有时运不佳或自身不严,落下马来便再回不去了。每家成功杂志门口永远有无数含着金汤匙、喝过洋墨水的全新一代等待填空,更别提还有从由盛及衰的香港、台湾转战过来的成熟杂志人对这个新兴暴富市场垂涎欲滴。每当听闻又有什么杂志倒闭,主编找不到工作,只好转行或者干脆消失,马建红也好,她也好,心里总会掠过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想到这一层,李艺觉得马建红的确可用,说:“你别哭了,张总对你、对我都没意见,他就想拿林墨开刀,我今天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你自己长个心眼儿。想留下来,从现在起,你就要实实在在拿出态度,划清界限,让张总看到你的诚意。”
马建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允道:“放心吧,我从此有事只对你和张总汇报!”
张涛的清算是从2011年元旦后开始的,他在2010年12月被风尚集团董事会正式任命为总裁。林墨本打算在他上任后立即提出辞职,但转念一想,姜海才走,自己马上跟着走,反而坐实了之前的一系列谣言。再说,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走,自己心里再无负担,多待一天,是张涛心里硌硬,倒要难为他想出各种损招来合情合理地除掉一个劳苦功高的元老级员工。
张涛花了三百万元请来一家管理咨询公司,对风尚集团中高层进行一对一调研,据说是为了“优化层级,疏通系统,建立更适应新媒体时代的竞争格局”。咨询公司的调查员在风尚集团包了间会议室,每天传唤部门经理以上的员工,轮流进行访谈,事无巨细,政审一般,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对集团目前状况是否满意,有何改善意见?
姚丽娜答:集团内部存在一些不合理现象,出版业务绝不该出现内容与广告分离的分权管理模式,每本杂志应该只有一个最高负责人,既懂内容又懂广告。这样才能准确把握杂志的出版节奏、视觉呈现、内容诉求。
李艺答:集团原先存在偏信、集权等问题,应该给员工均等的机会,让员工去接触、去学习更多业务,全方面提高个人水平,从而整体提升集团的竞争实力。信任式的管理早已不适应瞬息万变的新媒体时代,没有人能永远保持先进,建立学习型的团队,首先要从打破原有格局开始。
马建红答:有些集团领导身上压的担子太重了,要管不止一本刊,这必然会造成刊与刊之间团队的利益冲突。当妈的自己看不出问题,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端得平。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领导有时为了搞平衡,会建议客户把预算从业绩较好的一本里拨出来放到业绩较差的一本,整体收入没有减少,但这对于强刊的销售团队来说是不公平的。每本刊应该只对应一个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