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闯山·易骨(4)
夏夷则静静躺着,漆黑长发散落枕上。那枚小小的梦铃铛,是夷则心爱之物,清和将它放在枕畔。清和端坐床前,为弟子念诵咒诀,调伏灵力。
易骨已经三日,夏夷则未能苏醒。
移筋易骨,九死一生。此前有过先例,易骨之后,元神溃散,长睡不醒,久之衰竭而亡。想到此处,清和不由得怅然。
今日施术已毕,清和起身,为夏夷则掖一掖被角,便转身离去了。他未能看到,夏夷则眼角,一滴泪珠沿着面颊,无声滚落,留下长长的泪痕。
“乘黄温留?乘黄是什么?”乐无异睁大眼,追问。
前些日子,南熏真人将乐无异、闻人羽、阿阮三人带上山,随后丢去客房,安顿下来。
这几日住得三人心态微妙。要说不好吧,太华上下待他们客客气气,招呼周到;要说好吧,算来拖了好些日子,既见不到夷则,也见不到清和,他们若问起来,只说夷则有事要办,三人越来越焦急不安。
“哎呀,就是一种妖兽,喝血为生,六只眼睛,好多尾巴,这么大。”小道士灵觉用手比画着,“我听人说,夷则师兄去秘境找它啦,所以要耽搁些日子,你们再耐心等等。对了,可别跟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啊。”
“灵觉道长,请问那秘境在哪儿?”闻人羽想了想,问道。
“就在那儿。”灵觉转身,指了指远方山地,只见那里凌空悬浮几块黑石,上有繁复朱砂符咒,“你们不是太华弟子,进不去。再说了,那乘黄啊,受过清和长老恩惠,夷则师兄不会有危险。”
阿阮愁眉不展,嘟囔道:“受过恩惠又如何?好妖怪会在那地方?”
灵觉忙道:“可不是一般恩惠。我听年长的师伯们说——”灵觉左右看看,确认无人,“乘黄一族饮血为生,当年清和长老,还有几名师伯,下山除妖卫道,杀了那乘黄的父母。当时乘黄尚小,清和长老可怜它,割血喂饲,这才保住了它的性命。后来那乘黄瞅空跑了,躲藏起来,勤加修炼,有一天,趁着赤霞师祖离山,跑来太华复仇。”
阿阮秀眉蹙起:“你就是骗人!这妖怪哪里像不危险的样子?”
阿阮美貌,灵觉不敢和她对视,赶紧侧过脸,压低声音道:“哎,小声些,这些可不能随便说。当日啊,几个长老联手,都制那乘黄不住。眼看就要大失脸面,却见清和长老一人一剑,上前迎战。那一战惊天动地,削平了西边几座山峰。缠斗良久,那乘黄抓着空隙,重伤了清和长老,凭着鲜血滋味才认出清和长老是当年救它之人。乘黄恩怨分明,带着长老潜入昆仑,去找西王母种的甘木。”
这小道消息荒诞不经,却意外有些趣味,闻人羽一时也听入了神:“甘木?就是不死树?”
“对对对,”灵觉点头如捣蒜,“那东西,只要一点点,甭管多重伤势,都能立刻痊愈。乘黄偷得甘木,想用它来救长老,却不料长老无论如何不肯吞服。那乘黄气得要死,恰好这时,西王母追兵已至,乘黄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将甘木吞了。好在西王母仁慈,以为此事有趣,顺手治好了长老,让长老带着乘黄回了太华。长老就与乘黄立了血契,打发它去看守秘境,将功折罪。”
“这乘黄与众不同,我喜欢。”乐无异听得双眼圆睁,惊奇不已,“那它这看守做得如何?”
“这——”灵觉辈分小,从未去过秘境,一时也拿不准,“没听师伯们说过,想来不差。就是好像,它老在秘境嚷嚷,什么它要出去,它要吃肉喝血,不要听人念经,之类之类……”
一席话,说得乐无异三人都笑了起来。
“几位在笑什么?”
三人猛一回头,只见客院门口,夏夷则抱剑而立,白衣卓然,风采如旧。
“夷则!”乐无异正要上前,却见绿影一闪,阿阮已经飞扑上去。
“啊哟喂。”灵觉赶紧捂住眼睛,扭头朝向别处。
夏夷则搂着阿阮,向乐、闻二人点了点头,眼神和暖,与从前有所不同。乐无异笑道:“你这家伙。”闻人羽也道:“总算见到了,让我们好生担心。”
“这几日颇有些曲折。”夏夷则道,“之前种种,多有不得已处,口不对心,实在抱歉。”说着,向三人行了郑重一礼,“杀母之仇,不可不报,日后我必定重回长安,夺取帝位。对那些沉迷权力之人,唯有失落权柄,才能令他们生不如死。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事情尚未完结。”
乐无异两眼放光:“怎么说?”
夏夷则点头,道:“朝廷再大,如何大过天下?流月一事,在下责无旁贷。”
他回过头来,看看乐无异,看看闻人羽,眼中流露温意,最后落到阿阮脸上,眼中满满怜惜。
“我们去从极之渊。”
雪霁风止,青空无垠,一道蓝影排云直上,正是鲲鹏。
太华山间凉亭,一人狐裘玉带,目送鲲鹏离去。他身后,清和沿着山阶,慢慢向亭中走来,及到近前,停下行一礼:“陛下。”
亭中人正是圣元帝。
清和道:“陛下来迟了。夷则决心了结流月城之事,早行一步。”
圣元帝喜怒难辨:“朕一早知道,无论来早来晚,都是来迟。”
清和笑笑,不卑不亢道:“早到是缘,迟来也是缘。说来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夷则那孩子,远行一趟,回来后易了次骨。”
圣元帝眉梢一跳,随即压抑下去,面沉如水:“朕已经知道了。”
“那便好。”清和点头,笑道,“山人只担心,有人小看了我太华秘法,以致陛下有所误解,疑惑会否留下一两根妖骨。山人敢以项上人头作保,从今往后,夷则与常人没有任何差别。”
圣元帝眯了眯眼:“臭老道实在可恶。既然夷则已不是半妖,朕岂会不待他如昔?你这短护得也忒过分了!”
清和漫然一笑,指向太华秘境方向:“陛下可见那块巨石?那石后便是太华秘境,内里关着无数穷凶极恶的妖物。”圣元帝依言看去。放眼中原玄门,太华堪称中流砥柱,他自对太华秘境有所耳闻,只是从未亲至。
清和笑道:“倘若秘境有失,群妖脱逃,天下必然骤生动荡。自古以来,太华众弟子勤加修持,硬是以凡人血肉之躯,镇住这山中无穷凶煞。”
圣元帝淡淡道:“你太华道法精妙,朕岂会不知?”
清和摇头:“何等道法,能令众心归一、千载不易?符咒剑法不过雕虫,终有尽时。真正可倚靠者,唯有磐石般的人心。”
圣元帝蓦然转头,虽是笑着,眼中却精光毕现:“呵,臭老道,你——是在威胁朕吗?”
清和理了理拂尘,笑道:“陛下言重。太华弟子一生心血付于师门,而师门无可回报,所能为者,便是尽力庇护门下弟子,此事立派垂今,太华上下皆躬行不怠。”高崖长风,清和衣袂飘动,宛若仙人,“莫说达官显贵、王侯将相,便是诸天神魔,若要动我太华弟子,也须得先问过众长老。”
沉默片刻,圣元帝笑道:“臭老道,驴脾气总也不改。你帮朕带出个好儿子,朕自然高兴,往后必定对三子一视同仁。”
清和稽首:“山人不敢。”
圣元帝捋须道:“朕来一趟不容易,不如今夜对雪博弈,共谋一醉?”
清和颔首,侧身相让:“蒙陛下错爱,自当作陪。”
亭外,一行仙鹤悠然飞去,隐入云海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