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根亮的喉头被扼住了，那是丈人的手，一双青筋暴胀的手，隔着30年的时空还是那么有力。根亮喘息着坐到床头，把那枕头抱了，隔着一层布抚摩着那张纸片，无望地转动着脖子，试图摆脱那双怨恨的手。
当初是多么想死在那双手下啊！就这样让生她的人结果了他，他一点也没有挣扎。
小娥只是醒不过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笑闹到很晚。正是八月桂花香的夜晚，窗头那树丹桂细细地蒸出暗香，一阵一阵随风进来，又是月半，月亮被吴刚打磨得锃亮，小娥把手臂伸到月光宝镜里让根亮看：“我白还是月亮白？”
根亮搂着她说：“白是月亮白，好看是你好看。”
小娥又耍他：“我香还是桂花香？”
根亮贴着闻着她身上淡淡檀香皂的味道，发丝里是槿树叶子的清香。小娥把洗澡当件天大的事情，她喜欢洗澡后这种像刚被生出娘胎一样的清新。白天不管出了多少汗，到晚上小娥的身上都是香的了。檀香皂在那时候算是奢侈品，日子虽然过得不宽舒，可根亮只要瞅到香皂剩一薄片了，立马就到供销社新买一块，一点也不肉痛，倒是他姆妈嘀咕过几回，但到底也不敢明着说让他别买，根亮也就当没听见。洗头发用的是院子里的槿树叶。绿油油的叶子在脸盆里浸泡半天而后再搓揉出淡绿色的汁水，小娥把一头长发抟在绿水中，黑油油闪亮。根亮爱看她弯着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洗头的摸样，有时候腰弯得太低了，后腰露出一线白晃晃的肉来。根亮马上走过去帮她把衣服拉平整了，怕人看了去。小娥啐他，小气！
根亮细细地闻着她，又“咻咻”地扇着鼻翼吸着空气中的桂花香，最后说：“你香。”
小娥咧着嘴笑得哈哈地：“到底还是会说一句假话啊。”
“我说的是真话哩，你真比桂花还香呀。”
小娥收住笑容，问他：“傻根亮，我问你，那天你何必拿刀子和人拼命，你只要说把我睡了不就没事情了？”
根亮把搂着她的手又紧了紧，说：“你的名声可比我的命要紧多了。”
小娥从来是嬉笑着和他说话的时候多，可那一次听了他回答之后却不声不响地缩在根亮身边，像一只乖顺的猫儿，在他耳根叹息着说：“根亮，下辈子还想做你女人啊……”
根亮有点困了，含糊地应着她，睡过去了。
到清晨，根亮醒了，小娥还是猫一样贴着他，根亮抽出被压得麻木了的手臂，一边推她：“起来起来，天亮了，再不起来，人家又要笑话我们啦。”
小娥不理他，根亮只好自己先去洗脸刷牙。再进来，发现小娥还是那个姿势躺着，就去拉她，小娥转过身来，惨白的一张脸儿，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一副看戏文看到伤心处熬着不流泪的表情。
“起来起来，别装死了。”根亮笑着把手伸到她衣服底下呵痒痒，平素小娥最怕这一招，她夹紧胳肢窝，躲闪着，笑骂根亮。
根亮等着她一骨碌坐起来，可小娥还是没动。他停在胳肢窝里的手也觉出一股凉意来，那里应该是热烘烘的才对。
“小娥，小娥！”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姆妈听到声音也走进房来，推开在用劲撼动小娥身体的根亮，抖索着手去探小娥的鼻息，一边颤着声音说：“快去拉小板车来！”
八月的清晨里飞奔着一辆小板车，后面跟着根亮的双亲，快到村口的时候又多上了小娥的双亲。乡医院才开了半边门，根亮一脚踢开了，铁门哐啷一声撞到墙壁，把整个医院的人都惊动了。
医生还没听根亮上气不接下气把话讲完，就已经对着他们摇头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瞳孔扩散了，总之，死了。
“不可能！”根亮吼起来，“昨晚上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
医生为难地说：“真是死了，看样子，是半夜里心脏病突然发作过去的。”
小娥的双亲叫起来：“胡说，她几时有心脏病了！”一边扑上去摸身子，搭脉搏，不多久就放声痛哭起来。小娥真个是死了。
根亮傻在那里，问医生：“是不是我睡觉时抱太紧了，把她闷死了？”
医生缓缓对着他摇头。
小娥的阿爸忽地冲过来扼住他的喉咙，“畜生！你这个畜生！还我女儿！”？他姆妈扑过来抱着小娥阿爸的大腿，尖声叫着：“我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呀！”那双手顿时失了劲道。
八月的清晨里缓缓挪动着一辆小板车，根亮的阿爸拉着它，上面躺着傻了的根亮和死了的小娥，根亮的姆妈还在医院里陪着迈不开步子的亲家。根亮的眼泪水亮晃晃流着，一路都有人来看，看根亮紧紧抱着小娥。素月那时候也看见了，她被根亮眼里的绝望打动了，眼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一转身跑到屋里哭了起来。那个时候，她相恋8年的男朋友刚考上师专不到半年，眼睛一眨就和她这个民办小学教师分了手，8年的光阴就这样转眼没有了。她哭着自己哭着根亮，绝望也和根亮一样深沉。那是嫁过来后，素月跟根亮讲的。根亮听着暗暗发愿要好好对待素月，可这些年来，小娥一直在他们中间横着，他心里有，她心里也有。可怎么样，也是一世的夫妻了！
根亮慢慢地缓过气来。
木木抬起前腿搭在他膝盖上，一双眼睛温暖地看着他。根亮拍拍它的头，叹了口气，跟它说：“你知道吗？医生说小娥是心脏病急性发作死的，我总觉得那是阎王爷眼红我俩好呢……”说了一半，喉咙梗住了，狗真懂人事吗？伤心事，能不提就不提，能不想就不想。
但伤口一经拉开，就是皮肉划开口子也得痛一阵，何况这痛是直捅到心的？风雨在外，那是老天爷时不时的放声痛哭，何况肉体凡胎？根亮佝偻着身子，依旧躺到被窝里去了。这样的天气，连鬼也懒得走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