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这样的实话，根亮到现在也不敢跟素月讲，捅破了糊窗纸，风吹进来，岂不是更冷？

根亮的心坎里慢慢地磨着这两个女人，岁月是拖磨的老驴子，瘸了腿一拐一拐地。根亮在磨芯里盹熟了，一觉醒来已是天亮了。

风在天地之间咆哮着，如同一辆辆载着兵的卡车十万火急奔向前线，雨砸在墙上窗上，是一排排的子弹呼啸而来，似上演一场战斗片。

战斗片也是根亮爱看的，爱看武戏的小娥却不喜欢，大树婆下扯起白布放露天电影，这样的开火场面根亮看得眼睛发直，小娥却在旁边织绒线。他帮她拿着线团，她织完了一段，拉拉线，根亮就随手放出一段来，觉得自己是小娥的牵线木偶。小娥一定很开心，这一辈子，根亮一直被她牵着呢，即使是死了，线头也被她带进坟墓里去了，她在土里拉一拉，他这里便松一松。灰暗的晨光中，根亮像是看到小娥得意时咧着嘴露出的那排整齐的牙齿了，白灿灿地，晃得他头都晕了。

根亮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头还是晕乎乎的，在床头柜里找那瓶尼莫地平，明明放那里的，一时三刻却找不到。去年去城里，燕妮逼着他没病找病到医院体检，结果屁事没有，就是血压有点高，配了些药，有一茬没一茬地吃。根亮总觉得没病吃药不是他做的事情，偶尔头晕时记起来吃几颗，也算是对得起女儿的孝心了。

木木又来叫门，呜呜地低吼着。

“哦，饿了，饿了，”根亮喃喃自责，开了门，木木它们擦着他的腿窜了进来，根亮的裤腿立刻湿了一大片。外面的雨真是大。

一家三口吃过早餐。一碗稀饭入肚，根亮觉得身上热乎乎的。木木它们躺在他脚边分享着一根火腿肠。离开素月监督，根亮就这样奢侈上了，城里的狗吃牛肉哩，咱木木不就吃根火腿肠吗？就是又多出一个女朋友来，这一点比较麻烦。

根亮皱皱眉头，决计不在屋里当电灯泡，谁知道它们接下去会弄出啥亲热动作来呢？他穿好连身雨衣，提上一大串沉重的钥匙，上面粘着写了名字的橡皮胶布，长脚呀，二奔啊，花眼呀，是楼房主人的绰号。那些人辗转托人把钥匙交到根亮手上，嘱托他帮忙看看他们其实永远不会来住了的房子。

他先去羊圈，把箩筐里的青草、青菜分成几堆给它们吃，省得争吵。

“储备粮多的是，不要争抢，”根亮的声音在风雨的伴奏中显得非常温和，“再说风起得越急越大，过得也就越快……”山羊们可没耐心听他讲气象，早就挤挤挨挨凑一起吃上了，有几只还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竟然互相踹了起来。根亮喝住了它们，想再教育一下，可风雨这个背景声音太重，让人说话都没气势了，索性也就饶了他们一回。

出得门来，顶着风雨行走在山路上，耳边是的大海的狂吼声，远远地看到浪头冲上来撞到礁石上，粉碎时发出震耳的声响。水泥的路面不会滑脚，也不泥泞。早先把钱集起来修路的那些渔民怎么会想到他们的路如今只给根亮一个人走？戏文里怎么唱的，对了，“万千宠爱集一身”。根亮一个人走着，突然觉得富足得很，一个岛上的路都是他走的，这样的大风雨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没有第二个人来跟他争抢。这样想着，风雨刹那间变得无声无息，一幢幢被大雨冲洗得发白的楼房，像无声黑白电影里的一个场景：长相甜美的外国女人正在楼房的窗口里眨巴着长睫毛笼罩的眼睛（他妈的那睫毛咋那么长），等待着一个穿风衣的男子举着一顶伞穿风越雨来看她。

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咣啷的响声，把根亮惊醒过来，那么，刚才又是头晕了？看来非去将尼莫地平寻出来不可了。

每一幢无人的楼房，每一个无人的院落，太阳底下阴沉沉的，风雨中却兀自温暖着，是遮风蔽雨的所在。根亮在长脚家的楼房前停了下来，对上了钥匙，雨水润滑着，铁门开启的声音也软和得像舞台上花旦的叹气。根亮走进屋去，一股清冷的霉味湿布衫一样罩上身来。他看到一排开关，手就摸上去啪啪打开了，奇怪着灯怎么还不亮，再一想，这岛上没有电了。他根亮自己也不是在用煤油灯，用蜡烛，用充灯，用手电筒照明吗？岛上是20年前才有电的吧？从此后，这岛上怕真再不会有电了吧？这房子就这样静悄悄等着倒塌？比如一个人无望地生活着等待进棺材或者火化？

灰暗的房间里，一个个细小的问题蝙蝠般飞过来，扑打在耳边眼前，他无力地沿着墙壁滑坐在地，墙壁上印上了一长条水印子。腰间硬哚哚硌着块东西，原来是昨天揣在衣兜里的收音机。他摸了出来，打开了，飘出来的正好是一段越剧，徐玉兰演的宝玉在兴兴头头地唱：“……我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从此后……”

那些蝙蝠呼啦啦都被歌声惊走了。根亮来不及为自己伤心，先为宝玉难过上了。哎，宝玉啊，这会子你高兴着，心头热呼呼地想着从此后能跟林妹妹晨昏相伴春秋共随吟诗作赋把迷猜，过会儿你会看见红盖头下是胖乎乎的宝姐姐了，再过会儿，你就要抚着棺盖儿哭瘦怯怯的林妹妹了，苦啊，哪里有我根亮的福气？我跟小娥可是实打实做了三年恩爱夫妻！苦戏就是用来安慰苦人儿的吧？这样想着，根亮的两腿又有了劲道。实在不忍心听宝玉高兴的声气，索性调了个频道，是本市的气象节目，女播音员在轻快地说；“夜里起，风浪6级，阵风7级……”果然，来得急的风，去得也快！

可眼前总还是风大雨狂，开太阳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根亮像在长脚家里洗了一次浴，脚头轻松地把岛上的楼房巡视了一大半。他把它们当后台老旧的戏装，看看完整地挂在衣竿上，就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住的屋子里。

还是先去看了山羊们，就好像实践着小时候奶奶的教导：出必告，返必省。他心里带笑嘀咕，他奶奶的，我把它们当祖宗了不是？

山羊们果然端着祖宗的架子，爱理不理地瞅瞅他，到底还有几只乖巧的，朝着他叫，像在说：“放我出去啊，咩——”

根亮抱着双臂回答说：“好了，好了，明天一早我们等着出去看大太阳吧！”

木木反正有伴，两个蜷在一块横卧在门口，进门时根亮差点踩到它们，就双手叉腰骂道：“好狗不挡道！连做狗的基本道理也不懂了？！”

这训话的架势，根亮学的是当过村长的丈人。小娥这桩事情，堵了他往上升的路。如果小娥和根亮幸福无忧地生活着，堵了也就堵了，到头来，小娥确乎是无忧着，再没有半丝人世间的苦恼，可是把活人的幸福都带走了，恨天恨地都在虚空中，丈人他只有恨眼前的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