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木木在门外汪汪叫,还怕声音被风雨盖住了,把门也抓得刺喇喇地响。根亮只好再爬起来,穿上衣裤后想着蓑衣斗笠是抗不住现在风雨的势头了,最好穿上连身风雨衣,那是上岛前燕妮托人从城里带来的,于是翻着找了出来。木木都等得不耐烦了,一看他出来,也不朝他多叫,转头就往羊圈跑去。根亮开了门进去,只见地上有一片草秸湿透了陷了下去,这边的羊便往干的地方挤去,惊扰了那边的羊儿。应该发生过一场骚乱,木木才会从为它留的狗洞里跑出去找他。问题也正出在这狗洞上,根亮心疼木木,留的门槛儿太低,正好有股积水朝这个方向来,就漫进羊圈了。
根亮拿了砖头挡住了这股水,又出门用锄头给积水开了条小沟,黑漆漆的风雨里,手电筒的光亮得黄灿灿的,雨成条成条地在光里舞动着,戏文里哭旦的水袖一样。
根亮进了羊圈,叉着腰对羊儿们说:“大风大雨的,一家人该互相帮衬才是,还要趁乱出蹄子?”
羊们抬着黑亮的眼睛骄傲地看着他,好像在反问:“那你呢?”
根亮有点心虚了,垂下眼皮,再怎样说,他总是素月的男人。大风天,出海的男人赶得回来的都要拢洋陪老婆孩子,除非是开到外洋去了,就只能望洋兴叹着了。而他却躲到这个孤岛上,让自己的老女人独守着四五间屋子,特别是从他们家院子里经过的那几根高压电线,大风天里会像魔鬼附身般尖叫,叫人心里发毛。也是一家人啊,根亮掸了掸雨衣,滚落来的雨水像燕妮的眼乌珠散了一地,根亮觉得头一阵眩晕。
在风雨中来去,即使穿了连身雨衣,脸上还是一抹一把水,再钻进被窝,觉得风雨也已经造访过它了,而门窗紧闭着,显然那只是根亮自己的想象。在黑暗中,离开了羊们直楞楞的眼睛,他理直气壮地想,难道这么多年我不是尽力在做个顾家的男人吗?难道我连躲起来一个人痛快地想想小娥也不成吗?他把自己粽子一样裹结实以后,决定把素月和这风雨关到屋外面,他要好好地想想小娥,想到被头也着火。
他的手伸向枕套,摸索到那个纸片,在手心里攥了,就像那天在大树婆下,到最后他还是大着胆子把小娥的手攥了过来,用劲太过了,把她痛得哎哟叫了一声就歪在他怀里。
她说:“你怎么这么大力气呀?”
他就更用力气把她抱紧了,想把她的一身肉都勒进他的肉里去,小娥喘不过气来了,挣扎着要推开他。这样扭来扭去,根亮那地方越发强硬起来,他想着把小娥放松些,手臂却做着相反的动作,甚至双腿也来帮忙了。两个人纠缠着,小娥的身子渐渐绵软下来,再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了,只更紧地绕住他,把呼呼喘气的小嘴从他耳后朝腮边移过来,根亮会过意来,急切地堵住了她两片饱满的嘴唇。小娥的舌头突破他笨拙的围堵,像条春天的小鲥鱼一样灵巧地在他牙齿间跳动,撞到他的上颚了,又飞快地跌落下来,顺着他的舌面温柔地游着,一会儿之后鱼钩一样把他的舌头钩住了。
根亮的手从她的后腰探进去,急速地滑向她被压得扁扁的胸前,捏住了一粒胀鼓鼓的豌豆,想摘下来一般揉弄。小娥兔子般受惊着跳开了,喘着气瞪着他,瞪着他那伞一样鼓起来的地方,一转身,跑了。根亮想追,却迈不开步,只好蹲下去,看着她跑动的样子,辫梢上的墨绿色头绳、身上的蓝花布衣裳都溶进月色看不清了,一弯上弦月淡淡地流下来,把小娥漂远了。
第二天根亮天一亮就去找小娥。她正在准备出工,脖子上围着一条绿格子的围巾,看到他,脸红了起来,那围巾就成了熟透了的番茄的绿叶子。
“昨夜里你……”根亮支吾着说:“你没啥……不好吧?我……”
“你找个人来和阿爸说一声吧。”小娥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天然的大方。
“你答应我了?”
“你哪里求过我?”
“这就求,嫁给我好吗?”
小娥抿着嘴笑着走开了。根亮打桩模子般在小娥家院子里矗了半天。小娥那件淡蓝花布的衣裳在晾衣绳上随微风俏皮地摇摆着,根亮眼睛定在它上面,幸福的感觉都要让他头晕了。
小娥的父亲走过来,没好声气地问他:“做啥?”
根亮回过神来,一时不晓得怎样说话,只嘿嘿笑着,走了。听他在身后啐他:“根亮这小子撞上鬼了?”
根亮差不多扑哧要笑出来,那鬼是个女鬼,还是他自己生的呢。
根亮的阿爸听根亮扭捏着把话说完,喜得眉毛都想掉下来敲锣鼓,有点忘形了,问道:“你把她睡了?这么急?”
“没睡。”根亮回答得很干脆,心里怪阿爸不该这么不正经。
“哦,晓得了,没睡上才急。”他阿爸把手里正在搓着的烟卷一丢,烟末儿散了一地,“我这就找麻子姑去说媒去。”麻子姑是村里的媒婆,她做媒很少有不成功的。
根亮那几天就跟掉了魂似的,小娥大概是为了避点嫌疑,躲得远远的,理也不理他。根亮的手指间充满了对那晚滑腻的记忆,他紧紧握着拳头,怕把这感觉丢了。麻子姑带回来的话却一记闷棍把他打进了腊月的海水里:“小娥她阿爸不答应。”
他阿爸问:“为的啥?”
麻子姑小着声把事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原来公社书记的儿子看上小娥了,早两天开会时候,书记就亲自跟做着村长的小娥的父亲说过了。村长回来一跟村长夫人商量,夫人不同意,谁都知道书记儿子不是棵好秧苗,小小年纪睡了好几个大姑娘了,到后头又把人家一脚踢了。她说,做爹的再想乌纱帽,也不该打女儿的主意。这事情就搁在那里,黄也黄不得,青也青不成,根亮提亲不是时候啊。
根亮问:“小娥晓得这桩事体吗?”
麻子姑说:“怕是不晓得。”
根亮却在那里犯疑了,怪不得这两天突然就不理他了,原来想往高枝飞!气呼呼就要去找她,她却自己找上来了。在路上碰着的,周围还有几个人,根亮急,把她拉到路边,“你是要嫁那龟孙子了?”
小娥也急了,说:“我不是怕你着急才跑过来的嘛!刚才姆妈和我说了,我才晓得的。”眼泪水已经啪啪掉了下来。
想到这里,根亮在被窝里捏紧了拳头。那天他听到自己的关节爆响,被小娥火烫的泪水淬了,钢一样,一拳打过去,能把那小子的头给豁个窟窿。根亮低吼:“我宰了他!”原先在旁边看着白戏的那几个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根亮不可轻举妄动,心里却在想着,可好了,可好了,有戏文看了,台下的戏文远比台上的好看呢。
黑暗中,根亮摸索着自己干瘦的手臂,当初可是被腱子肉鼓满着,演武生的身胚子。他没有让想看戏文的失望,终于有一天他痛快地做了回主角。
这事情过后三四天,他和公社书记的儿子在路上遇见了。两个人只要都想着对方,就总有机会在路上像巧遇那样碰头的。
“听说你要宰了我?”
“我说过了。”
“你睡了那女人?被你睡过的,我才不要呢。”
“没睡!”
“没睡过,那就是老子我的!”
他们的身后,正是食品店的肉铺,案板上只剩着半腿猪肉,一把斩骨头的屠刀斜斜地立在上面,卖肉的正点上一枝香烟,细眯着眼睛准备好好消受这场戏文。根亮一个急转身,抄起了那把屠刀,转眼就把它搁在那龟孙子的脖颈上。那卖肉的慌了,把点着的香烟往耳朵后夹去,烫着了,哇哇乱叫。他案板上的另外几把剔骨刀也被公社书记儿子带着的那几个喽罗抢光了,三四个人都把刀抵在根亮后背上,那架势像京剧样板戏里的造型,着实好看。
“只要你答应不打她主意了,我就放你一马。”根亮觉得自己是海盗呢,一身霸气。
“要是我不答应呢?”声音却碎得跟案板上的骨头末子一样。
“不答应?我跟你一道见阎王讨酒喝去!”根亮口气越轻松,那小子的腿肚子就越哆嗦。根亮一只手提着他,就像提着他家的白鹅。
戏文最后的收梢是根亮把大刀小刀一股脑儿还给那个受惊了的卖肉人,那人揉着耳朵说:“兄弟啊,为女人拼命才是好男人哪!”
事情闹大了。根亮阿爸见儿子铁了心了,只好找公社书记去,先是说了一大堆软话,接着他说,我就只有根亮一个儿子,如果书记把他办了,那么我也只好跟公社书记共用一个儿子了——那意思是在威胁了。公社书记觉悟高,说:“哎呀,我们怎么会跟老百姓抢媳妇呢?我们是要娶城里媳妇的。”根亮阿爸马上从怀里摸出一小袋祖上传下来的银元说:“乡里乡亲的,我先送酒礼了,大侄子结婚可不好忘记我这个老阿伯啊!”公社书记说:“这可不好,等办酒了再送不迟……”
“你公社书记看不起我这个老百姓了?”
“这怎么讲?好,我只有收了,收了。”于是,他委屈着,把这个小袋子装进了口袋。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只有根亮姆妈和小娥争吵时会说:“你呀,你呀,我一袋银元换来的……”
根亮想起了姆妈那心疼的样子,不禁独个儿笑出声来。风雨用力扑打着窗门,想来探问夜半笑声的缘由。姆妈其实是嫉妒小夫妻粘得化不开的恩爱,所以,等后头素月进门,根亮待她淡淡的,他姆妈却把这个媳妇捧上了天。最可笑一次,居然把根亮叫去,说:“我想抱孙子呢!”
根亮点头。
她接着说:“那你勤快点呀,有像从前一半就好了!”
根亮眼睛瞪圆了。那时候小娥已经死了三年了,可姆妈这样说,他的心还是被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