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不狠不坏地位难稳
王召很快传到了范邸。
范邸正堂之下,范氏兄妹几个皆在。传令官是一个小将官,那将官所知不多,只说国君有国事相商,急召各位大人入宫。
范鞅虽病着,但他头脑却清醒无比。他听到此令之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似乎在发怒。
“父亲莫要动怒。”范妙姝坐到了范鞅床边,命婢女将范鞅扶起来,令他背靠着软枕倚坐起来。
范吉射站在床一侧,度了几步,转过身对范鞅道:“父亲,这个时间王宫传令,会不会太巧了些?”
范妙姝冷冷的道:“齐国之事刚落下,还能有什么连我们范氏都不得知的大事?这一道王令来得如此之巧,宫里什么心思难道还不明显么?”
“国君素来喜欢听智氏那老东西的话,想必这次也是他在背后进言。”范吉射冷哼了一声。而后,他将目光看向范吉辉,道:“兄长,你觉着呢?”
范吉辉站在范吉射对面。他抬眼与范吉射的目上对上,眸子里流露出隐忍的恨与怒。范吉射靠外侧的嘴角微微扬起,稍昂起下巴。以往对视时,所有的暗流都藏匿于兄友弟恭底的表皮之下,而今日,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已经被狠狠的从中间扒开,撕成两半,两头兽瞳赤裸裸的对上,彼此朝对方龇出了尖利的牙。
范吉辉自认不是个狠心之人,从前的时候不论范吉射如何他总会顾念兄弟之情,他手下的幕僚并非没有建议他下手过,可他总是不忍,总觉着那毕竟是他血脉相融的兄弟。幼时随严先生读《小雅》,先生总喜欢让他们兄弟几人一起诵读《棠棣》,他是长兄,每次都领着弟弟们一起摇头晃脑。《常棣》的第一句话便是“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诗文犹在脑中,至今仍常听到孩子们朗诵,可他已经听不出这首诗本来的意味了。几个月前,他去了一趟族学,走到学堂内,他恰好听到族内稚子正在学这一首诗,他站在窗户外驻足停留,屋内读书声朗朗,但他却觉着诗里的每一句于他来说都是讽刺。
时移,世异,人心各异。
他屋前有一颗棠棣树,那一日回去,他将树上的花剪了,但树还留着。之后,范吉射一步步的踩到了他的底线上,没踩一次,他便折断一根树枝,直到武安君遇难,他回去之后,抄起斧头,亲自将那颗棠棣树砍断,然后连根拔了。
这颗棠棣曾是他年少时亲手种下的,如今也由他亲手拔掉。
范吉辉整了整衣服,不再去看范吉射。他来到床前,对屋内人道:“不论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局面。”他在范鞅床前跪下,对范鞅道:“父亲,眼下朝中格局不稳,王宫咱们必须去,尽可能打消其余几家的疑虑。不知父亲属意谁去为好?”
范吉射暗暗咬了咬牙。他知道父亲会选谁。果不其然,范鞅抬眼看了看范吉辉,并用手指指了指他。
“父亲指的可是儿子?”范吉辉明知故问。
范鞅紧紧的看着长子,皱着眉微微颔首。
“既如此,那儿子立即准备车马,前往王宫。”范吉辉道,然而在范吉辉身后,范吉射紧握着拳头,死死抿着嘴唇,指节发白。说实话,他不甘心,论能力,他从不输给长兄,但从小到大,父亲最重视的永远都是长兄,只因为他晚生了几年。范妙姝见了,又移走目光,只当没见到。
范吉辉从范鞅的堂屋出来之后,范铭匆匆迎了过来。
“父亲,刚才我见王宫传令过来,父亲可是要代祖父去王宫?“范铭问。
范吉辉一边走一边点头,道:“不错。你祖父这一病十分突然,病势汹汹,这一趟只能由我代为走一遭了。”
“那儿子护送您去。”范铭道。
“这又何必?你有你该做的事。”范吉辉皱眉道。
范铭道:“眼下情形,怕是有必要,毕竟疯子的狗也是疯狗。”
范吉辉蹙眉,却没有再反对。
王宫内
大殿内,国君坐于首位,座下几大世家皆到。当宫人通报范氏抵至后,众人的脸上皆微有变色。
范吉辉在殿前理了理衣服,如往常般目光坚定的踏入殿中。
“臣范吉辉见过君上。”范吉辉来到国君座下,恭谨的施礼道。
晋君是个身材高大之人,他的脸方中带着圆润,须发茂密,两条眉毛总是眉尾下耷,眼里常常一副寂寥无趣的神色。他不常笑,也不常怒,多数时候他都无甚表情。他坐于高处,垂下眸子,自上而下的看着范吉辉,道:“爱卿不必多礼。”而后,晋君就没什么话了。
范吉辉便去了属于他的位子上,端正坐下。这次的召集如他所料,所谈论之事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只是晋北有震罢了,倒不是说晋北地震这事儿不重要,只不过不足以让国君下王令急召。论事之时,各家也常常讲矛头指向他,不断的刺探父亲身体究竟如何。
范吉辉早知道这就是一个局,各家几次三番的试探就是为了逼出父亲病重的消息,但他还是压下所有的表情,沉稳的答道:“父亲只是腿疾复发,无甚大碍,待我回去定会将今日之事转告父亲,由父亲定夺。”
等范吉辉回到府中,已经月下梢头。他回来之后,本应召集幕僚相商,但是他没有,他直接去了范鞅的堂屋。卸下在宫中的伪装,满脸愁思的走到范鞅堂前,他没有进屋,只是坐在外面,手指插到发间抱着头叹着气。
范妙姝端了空药碗过来,眸子微眨,将药碗递给仆婢,问道:“长兄,急召你入宫到底所为何事?”此时,范吉射有事被叫了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在。
范吉辉从没将范妙姝看成普通的妇人,见她问,就与她细细的说了。
范妙姝听完之后,也沉默了。
“眼下各方势力不稳,都蠢蠢欲动,父亲不能有事。父亲若是垮了,其余五家必定有一番争夺,届时这个国就乱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就算瞒不下去,也不能是现在。援齐,我代父亲去。”范吉辉站起来决定道。
“你去?父亲这个状态,随时都可能会—”范妙姝顿了一下子,靠近范吉辉,侧着脸看着他,沉沉的说道:“长兄,你可想好了?父亲一旦有故,而嫡长子又不在,会发生什么你可想好了?”
“我是嫡长子,只有我去,才能暂时让其余五家安下心来。你知道一旦父亲有故,会发生什么事么?中军元帅的位子谁不想坐?赵氏想,智氏也想。自卫国判离,投靠了齐国,齐国如虎添翼,它先前伐鲁,就是意在试探。一旦我们晋国乱了,下一步,他就会再次把矛头指向我们晋国。”范吉辉两手抓着范妙姝的胳膊,眼睛通红的道。
“那又怎么?”范妙姝反抓住范吉辉的手道。
“那又怎样?你问我那又怎样?”范吉辉眯起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范妙姝。
“现在什么最重要你自己不清楚么?齐国?卫国?我们晋国何时怕过他们?”范妙姝道。
“我们是不怕,反正流的都是别人血,是不是?两国征战,苦的只能是边境的百姓,他们何其无辜?”范吉辉的手紧紧的用力,似乎想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范妙姝。
范妙姝将范吉辉的手一点一点的拿开,这样的论调她不知听过一次,在那些不愿意回想的记忆中,曾多次在孟真的口中听到。她冷笑了一声,摇着头道:“你与他一样,都是这样的悲天悯人,做的事也一样,在你们心里,那些贱民,就真的有那么重要?”
“你说什么?”范吉辉凝视着范妙姝反问道。
“长兄,你知不知道,因为这些年你仿照赵氏,妄图在族中推行新的田亩制,有多少族人已经对你不满?为了那些贱民,你还要做多少离心之事?”范妙姝不明白为孟真也好、范吉辉也好,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如此。
范吉辉轻轻的将范妙姝推开,冷冷的笑道:“你不会懂,你这一生都不会懂。”说着,他就朝堂屋外走去。
“长兄,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好了?”范妙姝在背后喊住他。
范吉辉脚步微顿,随后不回头的走了出去。范府内依旧灯火通明,灯火光下,他的背影挺拔伟岸,却也带着几分迷离、虚幻与不真实。
范妙姝愣愣的看着那个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