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风云翻涌雨欲来
“贵女,莫要过去。”夏款不忍心的想要拉住明筠,可刚伸出手,就被明筠用极猛烈的方式挡开他的手,这一瞬间,夏款看见了她的眼神,那是一双满怀恨意的眼神,那抹恨意浓的几乎抹不开,让他心惊。
明筠就那样走到公子成毅身前,扑通一声,像是被抽了魂儿一样的跪了下去。她的父亲,刚刚还在马场假装成战马拉着他一圈儿一圈儿跑,转眼间却躺在血波之中,那曾经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如今插着一把冰冷的长剑。而她的母亲,却在一旁双手沾满鲜血。
她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筠、儿。”公子成毅想抬起手摸一摸女儿的脸,却抬不起来了。
“父亲!”明筠抓住公子成毅的手,将那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一遍一遍的重复的喊着“父亲”两个字。她的泪水止不住的泪淌下来。
“都说了,不要哭。”公子成毅试图帮明筠擦拭干脸上的泪水,可那泪水太多了,就像是决了堤的汾水河一般。
“父亲,我不要你离开我。”明筠抽泣的说道。她趴到公子成毅身上,扶在父亲的身上放声大哭,声声都是那么撕心裂肺。公子成毅将大手放在明筠的头发上,摸了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往后,要坚强些。”
明筠哭着拼命的摇头。
公子成毅笑着看着她,而后缓缓的闭上了双眼,那双大手也瞬间被抽去了力量,滑落了下来。
“父亲!”明筠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呼喊了起来,她紧紧的抱住父亲的身体,哀伤而绝望的求着喊道:“父亲,求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父亲,你回来,回来!”
范妙姝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也放佛失了魂、丢了魄,这恩恩怨怨多少年,今日竟然如此这般的收了场。曾多少次恨的牙痒痒,想一剑杀了他才好,可真到了这一日,她却没有半分松快,反而是在心上又压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她想去触碰一下女儿,可是却犹豫着不敢伸手,她怕,她怕明筠看向她的眼神,那是来自亲生女儿满含仇恨的目光。
雪,又开始下了,越下越大,呼啸着的北风卷着这些飘零的雪花儿从大开的厅门外吹了进来,落在明筠的发上,让本就哭的撕心裂肺的她显得愈发的凄然与绝望。
这场雪啊!你究竟要下到几时?
寒冬啊!你究竟还要折磨多少无辜的人?
人心啊!你是不是本来就是冷的?从心头里崩出来的血都是热滚滚的,可为何这世间还是如万年冰封,直冷到了骨髓里。
晋国有六卿,这六大家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内斗不断。
这六卿之中,范赵两氏之间一向不和,矛盾尤为突出,势同水火。曲沃这个地方就像是一块肥肉,这六家谁不想来夹一口。这地方被范氏霸占了多年,公子成毅这一死,等同给了很多人机会。讣告一发到新绛,范鞅就上言晋王请立公子成毅之子公孙晟为继任曲沃君,中行氏与范氏世代交好,立马表示附议。朝堂之上,赵氏常与范氏相争,但这一次,本以为反对声最大的赵氏这一次却没了动静,其他几家见了,也就暂不开口。
这件事得益于方茴带回的那一名线人与拓印下来的信件。这事儿若抖落了出来,对赵氏的声誉无疑是有损的,而赵氏又是最重声誉的,百年世家,礼贤下范,这声名是万不可堕的。两家私下达成了协议,也就有了朝堂上的这一幕。
晋王本就是权力架空,对很多事情他是有心无力,大多数时间就是在和稀泥,纵使他是失去的是自己的儿子,纵使他知道这里面另有猫腻,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不能如何!于是乎,他便顺着公卿们的意思,大印一盖,此事儿就算结了。
也许是心中有愧,公子成毅的丧葬办的格外的“风光”,被重礼丧之,在不少地方甚至有些僭越,可又有谁敢来指摘一句不是?
世人皆信,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腐。为防止尸体在棺椁中腐烂发臭,入殓前公孙晟着人浴之以郁金香汤与黑黍酒,以玉塞九窍,为其换上华贵的五称丝制新衣,口中饭稷含珠,手握蟠螭纹玉片,以瑱塞耳,以缀满玉的绢帛遮面,又加冠履,最后以华衾裹之。最上乘的梓木做棺,柏木做椁,棺椁之间以椒泥抹壁,棺内放满了香囊香枕与装满茅草的香炉,最后在封棺之前,范妙姝将一只羊脂玉水仙花簪放入公子成毅手中,那是季淓生前经常佩戴的,一直被公子成毅珍而重之的收在书房的宝阁之中。
公孙晟不仅着匠人扩修了公子府陵园,还特意为公子成毅挖造了一个极奢华宽敞的墓室,摆入公子成毅生前喜爱的物件儿以及贵重的随葬品无数,并举行祭坛卜算出墓所位置与下葬时间。公子成毅的死因,对外只称忽染重疾暴毙而亡,对于有些知道内情的仆婢,公孙晟将他们统统拉入墓坑之内殉了葬。
按照周礼,公子过世,应三日而殡,三月而葬。公子成毅的死讯对外发讣告之后,周边各城的主君纷纷前来吊唁,晋王亦发了一封哀悼信来,字字哀伤。
及至下葬那日,大地上的冰雪早已不见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儿。送灵路上,队伍浩浩汤汤,仪仗繁复,规模极大。
明筠一身斩衰裳,额上绕着麻布条,头上束着丧髻,表情麻木的跟着队伍往前走。在她身旁,是公子成毅的柩车。范妙姝走在车的另一边,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
自那日起,母女二人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呢?说再多也是徒劳。范妙姝的手扶在公子成毅冰冷的棺椁之上,嘴角扯起一个笑,那日之事,她的确不曾料想到。如今想想,公子成毅是将自己的死当成了一个筹码,他深知自己入的是一个必死之局,就算她不杀他,范氏那边,无论是三弟还是父亲都不会放过他,他是必死的。他想的通透,一命换一命,把自己当筹码,从她这里换出公孙朔一条命。
你到最后,还是站在她那边。范妙姝低头自嘲的低笑一声,心道:公子成毅,你赢了。
此时天空传来鹰唳之声,这声鸣叫伴着哭声不断的送葬队伍,格外显得凄厉。厉羽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在了明筠肩膀上。过了这几个月,厉羽的个头儿明显比之前壮了一圈儿,羽翼也愈加的丰满。都说鹰这种生物生而有灵,可能是真的。厉羽似乎察觉出明筠的心情,当明筠伸手去摸它时,它主动的靠了上去,用脖子去摩挲主人的手。
“你也难过对不对?这世间再没有人会对我如此好了。”明筠低低的喃语道,似是说给厉羽听,也似是说给自己听。
“呖—!”厉羽放佛回应般的叫了起来。
早春天气仍料峭着,在这乍暖还寒时候,山坡上绵延不绝的迎春一簇簇开的正艳,金黄色的,沐着春光,及其明媚。去年冬天那纷飞凛冽的狂风暴雪终究过去了,春风到来了融融暖意,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可春风拂的过河堤柳梢、却终究拂不过已经冷到了极致的人心。
此时此景,没有人会料想随着曲沃君公子成毅的死,很多事情都在悄然而变,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头罢了。这个春天注定要发生太多的事。
范氏因公子成毅的反叛,像是埋下了一颗名曰怀疑的种子,范鞅对于他的从属之人虽一如往日,但是心里的态度却不知不觉的变了,连自己一手扶植的亲女婿都投靠了赵氏,更何况外人乎?
外不宁,内也乱。
范吉辉自泽掌归家后,亦是着手彻查范吉佑受伤一事,且不论他得知结果后该如何面对骨肉兄弟,单说有朝一日他倘若得知明明父亲知道内幕却放任范吉射不管,他就无法自处。范吉射野心昭昭,如今范鞅愈发年迈,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现下挡在他前面的最大威胁就是他的嫡长兄,他本就是个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计一切的人,更遑论是那滔天的权利与地位。范吉辉曾游历众国,他的施政思路受鲁国小司空的影响颇深,对时下范氏的多项制度提出革新之意,尤其是赵氏这几年轰轰烈烈的在进行田亩制改革,他颇为重视,多次与范鞅进言。但从来新的想法与政策都是随着反对声伴生的,这田亩制的推行不仅在赵氏内部面对重重阻力,在范鞅眼里这件事同样也得不到认同。而范吉射的意思是保持现有的亩制不变,甚至提出在某些地方多抽一分税。他与范吉射不仅政见相左,又有利益冲突,两人之间的大争一触即发。
山野之中,春风化雨,种子在土中安睡了一冬,终于被滚滚的春雷震醒,不得不破土萌芽,而人亦是如此,曾以为永远庇护在头顶上的大伞如今只剩下一杆枯骨,在世事这场风雨的冲刷下,曾经的美好一一流失殆尽,剩下的唯有逆风独行的艰难苦涩,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与珍惜之人,就要逼着自己成长起来,直至自己也能抵风御雨,坚硬不摧。
在绵延起伏的大巴山脉之中,一位老者盘坐于云雾缭绕的山峰之巅,沉静的眸子里蕴藏着大智慧的光芒,似能看穿时间一切污垢。远峰在翻涌的云海中时隐时现,恍恍乎仿若仙境。
这条山脉,西临楚国,东接巴国,北上又与秦国、羌族相近,恰似这山中涌动的云雾,这里亦是集聚风云之地。天堑门之所以能出尽天下英才与此地复杂之环境不无关系。
老者正是神机子,薛献恭谨的跪于其身前,详尽的诉说着一路之见闻。
神机子闻言,遥遥看向隐在云中隐隐绰绰的群山,叹道,“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