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默而无言何垂泪
在路的尽头,是一处气派的建筑,青砖地、琉璃瓦、朱漆柱,飞扬的檐角上雕刻着一只只威武的石兽,那里面坐落着整个曲沃城最大最气派的宴厅,人人皆以到此饮宴为豪。今日的宴厅里没有欢歌,没有笑语,昔日威风凛然的曲沃大君已然成为阶下囚、笼中兽。可是他一脸满不在乎,背靠在黑檀木制的案几前,手把着一壶酒,大口大口的往口里灌。他脚边儿上还有歪歪倒倒几个空掉了的酒壶,可公子成毅只是微醺,他曲沃君的酒量一直是为人称道的“千杯不醉”。
“你到底写不写?”范妙姝在他面前冷冷的问道。
公子成毅听了只是笑,一边喝一边笑。而就在他身后倚着的案几上,摆了笔墨与绢帛。
“再问你一遍,你写不写?”范妙姝冰冷的眸子里闪过怒光。
“我为何要写?”公子成毅扫视众人一圈儿,目光最后落在他的“好儿子”公孙晟身上,对着他嗤笑了一声道:“自负、自大、自傲,你,走不了多远。为父与你一句忠告,若不想当个傀儡任人摆布,趁早摆脱范氏。”说着,他又喝了口酒。
公孙晟的眼里带着阴鸷,他不服。自小起,公子府里就没有人真正把他看在眼里,包括他的父亲。他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父亲,道:“父亲,成王败寇,您已经输了,既已输了,又何必多言?左右我这个儿子从来都是可有可无,从不在父亲您的眼里头,既如此,再添些厌恶又有何妨?”
公子成毅深深的看了公孙晟一眼道:“看在父子一场,同流一脉之血的份上,我才提醒你一句,你听不进去那便罢了。范氏无德,横征暴敛,你生为公孙,为我晋国公族之后,却折腰于权臣世家,公子府若是被你承袭,我看你九泉之下还有什么脸面与列祖列宗相见。”
公孙晟面色红胀,道:“父亲,您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
范妙姝不悦的扫了公孙晟一眼,似乎嫌他话太多,公孙晟如今全仰仗范氏支持,对范妙姝自然是言听计从,立刻闭上了嘴,退到了一边儿去。
“这封传袭书你到底写不写?你若是不肯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写。”范妙姝带着威胁的意味,狠狠的说道。
“范妙姝,你现在没什么可以威胁的了我了,我就是不写,你又能奈我何?”公子成毅挑眉不屑的道。
“是么?我看未必吧。”范妙姝冷笑道。
“你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么,真的以为我被你玩弄于鼓掌而不自知么?若真是如此,你也太小瞧我了,范妙姝。”公子成毅冷笑道。
范妙姝听了公子成毅的话,心里蓦然一跳,眉头不自觉的一蹙,而就在这时,罗盈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凑在范妙姝耳边禀告了几句话。范妙姝听完罗盈的禀告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眸子刷的一下瞪向公子成毅。
公子成毅心知是何事,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个笑。
“你把人藏哪了?”范妙姝几乎都咬牙切齿的问道。她几乎不敢相信浣玉与公孙朔会同时消失不见。那贱人之子,她绝不可能容下。
“你觉着我会告诉你么?”公子成毅反问道。
“你!”范妙姝气急反笑,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既然有时间藏人,那你何不把自己也藏起来?”
公子成毅仰着头哈哈大笑,道:“你费劲心力的做了诸多事,我若不留下来,你岂非要唱独角戏?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要演大戏,我自然要陪你一起,否则,岂非无情?”
“欻”的一声,她一把抽出夏款腰间的佩剑,直直的指向公子成毅,剑尖儿的冷芒直逼公子成毅的咽喉处,怒声道:“说,那个贱人的儿子在哪里?”范妙姝一边问话一边慢慢的往前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抵上了公子成毅的脖颈。
公子成毅不躲也不闪,脸上带着嘲讽,笑道:“你这问题问的蠢,你问我我便说的话,那我把朔儿藏起来又有何意义?”
“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范妙姝将剑在公子成毅脖子上慢慢的划出一道血印儿。
公子成毅用食指触上冰冷的刀刃,没用多少力就将那把剑点开。他将酒壶里最后一点儿酒一干而尽,用手掌根儿顺着脸颊向下的用力擦抹着下巴,最后手一甩,将酒壶扔远,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
范妙姝仍是拿剑指着他。
“来啊,你来啊,杀了我啊!”公子成毅一把握住长剑,眸子里闪着疯狂的光,逼视着范妙姝。他就那样徒手抓着锋利的剑刃,一点点的将剑往自己的方向引去。
范妙姝回视着公子成毅,自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也在微微的颤抖着。眼看着那剑尖儿就要插到公子成毅的胸口上,范妙姝突然不受控制的想将剑拔走,但对方似乎感受到了那股力,更加用力的收紧手掌,道道殷红的鲜血从公子成毅的手掌间流出,顺着剑刃往下淌,在剑柄前汇成血滴,“啪嗒、啪嗒”的滴向大理石地面,血珠落地开花,溅到了范妙姝的裙角边儿上。
范妙姝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脚下一动,下意识的想要松开手,而公子成毅却猛地往前一冲,死死的拉住她的手,借助这股冲力,将剑刺往自己的胸膛。这把剑名叫长渊,恰是范妙姝赠与夏款的那一把,出自越国铸剑大师长冶子之手,削铁如泥,锐利无比。待范妙姝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把剑已经深深的没入了公子成毅的身体。
范妙姝双眼睁圆,瞳孔一点一点的放大,手已经颤抖的不能自已,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她口中渐渐断断的吐出气来,却说不出一个字,她本不想这样的。
公子成毅的手还紧紧的抓握着范妙姝的手,他看着范妙姝的表情,笑了起来,随着这个笑,大量的鲜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可是他还是在笑,仿佛像是一个醉酒之人,可任谁都知道:他没有醉,他此时无比的清醒。
公子成毅喘息道:“范妙姝,我们两不相欠了。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也对不起我。我马上要死了,你就让所有的事随着棺材埋了吧。”他的胸口处大片的血迹晕染开来,像是在深紫色的衣服上开了一朵暗黑色的花。
范妙姝用呵出去的气颤颤喊了一声:“成毅”,她僵硬的摇着头,她能听见自己深深的呼吸声,双唇颤颤,她问:“为什么?”她的声音极低极浅,似乎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为什么?”她对上了公子成毅的眼睛,用气声颤抖着问。
公子成毅却笑了。他喘息着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
“为什么?”范妙姝再次问。
“恨我无能,不能与范氏抗衡,倘若我能,定要掀了你们。”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了出来,颜色红的刺眼。
范妙姝颤颤而喃喃,她道:“纵然如此,我没想过要你真的死。”
“不死?已如此这般,我岂能活?他阵之人皆该死,你怎会不懂?”公子成毅的呼吸渐渐急乱。“呵呵,呵呵。纵使留的一命在,那亦是不死也不活。不死不活的活,那活着反不如死。范妙姝,我不是斗不过你,我是斗不过你身后的山。不过,我告诉你,不得人心者,纵然是山,也早晚要崩。待它崩了,你也一样会被砸的粉身碎骨。”
范妙姝没有回答。
公子成毅慢慢的站不住了,身子摇摇的往下坠。范妙姝随着他一起往下坠,直到他整个身躯轰然倒地,她也跪在了地上。她将双手从沾满血的剑柄上松开,颤抖着看着手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公子成毅躺在地上,胸口竖着一把剑,嘴边儿不断地涌出鲜红的血,红的那样刺眼。他已经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来了,他费力的转头望向范妙姝,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喘息着说道:“浣玉,浣玉是谁,我一早便知道。”
“纵然知道,你还是喜欢的,对吧?”范妙姝颤然低笑了起来。
“是,纵使知道,我还是喜欢的。她多像她啊,多像啊,有时朦朦胧胧的恍惚那就是她。”
范妙姝跪坐在他身前,没有眼泪,可眼睛却瞪得通红,那泪意因放不下最后一点颜面而强行着,只要不流出来,忍下去,她还是她。
“我看着她,总能想起阿淓。阿淓喜欢水仙,她也喜欢水仙,阿淓爱穿粉,她也爱穿粉。呵,范妙姝,我们的恩怨就到这里吧。”公子成毅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握住范妙姝的手,几乎是恳求的道:“你恨阿淓,也容不下朔儿,可是你已经杀了阿淓,朔儿,你就放过他吧。”
范妙姝一言不发,可眼角儿却流出一滴眼泪,那滴眼泪从眼角儿一直划到下颚,滴到了公子成毅的手上。
终究是没忍住。
那眼泪是烫的。
“我恨你。”范妙姝看着房梁,仰头道。
公子成毅亦道:“我也恨你。”
一滴泪再次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