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她明亮了整个夏天 - 遥远的遥远 - 张爱棉张爱棉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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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她明亮了整个夏天

那时,夏天还在继续。飞扬的尘土在骄阳的炙烤下有增无减,路上汗流浃背的人怨声载道,但是我却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要是来一场沙尘暴多好。

可是夏天还在继续,沙尘暴遥遥无期。

夏天仿佛永远不会耗尽,沙尘暴本来就不会降临在这做小城——我一直在纠结着这两件事,直到她出现在那间挂着风铃的小屋里。

我要喊她姐姐,因为这条街上的所有小朋友都这样称呼她。当时初来乍到的她,一时怔住了:小小的一条街竟会有这么多的小孩。可是对我来说,这里空无一人,因为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没有一个愿意做我的朋友。

她的额头的碎发有点潮湿,全身上下散发着独特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拥有这种软软的,润润的,可以停留在舌尖的,就像月光一样的气息。

她摸了林家毅的头:他长得最俊,也最古灵精怪;她摸了赵强的头:他很胖,小孩子的胖叫可爱;她还摸了张先的头:他最排斥别人碰他的头,可是竟然主动在那些他平日里看不起的小孩堆里排队,踮着脚尖等待姐姐细腻而洁白的右手的降临。

可见那是一双具有魔力与众不同的手。而我一无所有,没有聪明,没有可爱,也没有孩子王的身份,拿什么迎接她那只洁白又纤细的手呢?关键是我有一身肮脏不堪又破破烂烂的衣服。

人群久久方散,我想她看见我,又害怕她看见我,失去掩护的我打算不动声色跟在人群后面离开飘着她体香的那间屋子。“姐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轻轻了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缭绕着汗水与热气,她的手掌冰凉凉的,像果冻一样滑。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她却作出了一个让我惊慌失措的举动!

她竟然,竟然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想抚摸其他人那样温柔地都摸着我那不慎清洁的头!我的头发被汗水和灰尘胶黏在一起。我为什么不提前找个水龙头去使劲冲刷两个小时呢?哪怕在头上套个塑料袋也好!我的心为此遗憾与懊丧跌入了深渊。

八岁的我从来没有卫生意识,但是那天我特别心痛与后悔:心痛我头发太脏太乱,后悔我带着那种德行的头发去见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两个词可以概括为自卑。

我低着头,不,我恨不得把腰弯到地底下。她的手从我的头上游走了,悄悄地落在我的脊背上,轻轻一用力:“男孩子要挺直腰板。”

我把双腿闭拢,站得笔直,可是垂下的头就是昂扬不起来,而且她的身上好像有光,闪耀得难以直视。我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全名。但是她思索了一秒或两秒,然后向我道歉,请我再说一次。

明明错的是我!我不该让你这样费力地听我像蚊子拍打翅膀一样细微又哆嗦的声音。我真想对她道歉,忏悔,跪在地上求她原谅我!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说出额外又漫长的字句,我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一字一顿重新连名带姓表明自己是谁。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可?真是个动听的名字。”

语文老师说动听就是好听的近义词。

她不仅喊我的小名,还说我的小名好听。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被别人喊小名是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一滴露水淌进了花蕾深处,经风一吹,花瓣就轻轻绽开了。

我叫陈小可,可是从来没有人喊我小可,阿可,可可。其他的小孩至少有四个名字,而我只有一个,这让我感到悲哀。但是那天,姐姐,给了我第二个名字,于是我再也不去羡慕别人有四个名字了——就算阿可和可可加起来,都没有小可这一个动听。因为她的存在,这个名字变得无与伦比。

从那天开始,我期望夏天不要匆匆流逝,沙尘暴也不必来满足我曾经许下的愿望——我反悔了,要夏天,不要沙尘暴。

夏天呀夏天求你慢一点!

“姐姐是这家鞋店老板朋友的妹妹,夏天一过,她就回学校读书了,妈妈说她再也不会回来的。”林嘉毅妈妈的内衣店就在姐姐照看店面的隔壁,所以他能获悉我们不知道的很多机密。“为什么不回来了?”张先问。

“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

张先不信,我也不信,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现在这里也不是姐姐的家,她不是还在这里吗?以后凭什么就“永远不会回来了”?这是一个逻辑问题,我们当时已经有这样的思维了。

“因为大学生是不会卖鞋的!”

“可她现在是高中生,过两年才是大学生!”张先很生气,他再也不想听林嘉毅信口开河了。

“反正我妈妈说了!”林嘉毅不许别人质疑他,挑战他的权威。

“你妈妈又说鬼话了!”张先家也是开内衣店的,他妈妈经常在某些老顾客面前对赵嘉毅的妈妈嗤之以鼻:“那女人只会说鬼话!

于是他们两个人大打出手。一半是为了各自的妈妈,一般是为了我们共有的姐姐。

我也想参加决斗。可是我没有理由,我没有母亲让我护卫,也没有资格以姐姐的名义参战——他们每天都扎根在姐姐的鞋店里,而我,只能站站远远的地方,望着她门楣上时而沉静,时而飘荡的绿风铃。

所以姐姐和他们很亲,和我只是几面之缘罢了。

有一天我在地上看蚂蚁——其实是在偷看她屋里的动静。她以为我摔倒了,而且迟迟没爬起来,就丢下手中的书——姐姐说那是外国一个孤独的小孩写的书,他的名字叫卡夫卡,她丢下卡夫卡那个孤独但是聪明到会编书的小孩,狂奔过来救我这个也孤独但是笨头笨脑连话都说不清的小孩!

”小可,你醒醒?“她把贴面在地的我翻过来,用她洁净芳香的手,拨去我脸上的尘土。她以为我晕了。

她摸摸我的头,看看我的脑门,确定我没有受伤也未中暑,这才放心地掺着我的手往她的风铃房靠近。”脸是用来朝天的,脚才是踩地的,知道了吗?“

”我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很温柔,但是我爸爸一但说”知道了吗“就代表我要吃苦头了。姐姐肯定是不会对我拳打脚踢,但是我一听到”知道了吗“就会条件反射。

”小傻瓜,不是不敢了,是要爱护自己。“她用柔软的手指刮了我的小鼻子,就像粉色的蝴蝶在上面吻了一下。

我们没有进屋,她径自带我洗脸洗手。看到我长长的,被黑泥塞满的指甲她的眉头皱了一下,若有所思。她不知为何叹饿一声似有若无的气,然后轻轻地用水冲着我的指甲,可是那些根深蒂固的黑泥就是顽固至极,怎么也不随波而去。她需要回去找看店面,于是暂且对黑泥退兵。

姐姐说:”以后咱们不在指甲里积泥了,好不好小可?“

”为什么?“我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只会说:臭小子以后再不写作业我劈了你。我想我妈妈在的话我的指甲就不会积泥了吧。林嘉毅他们也会积泥,但是只是暂时的,第二天他们的指甲又明亮亮白晃晃的。

”因为,这样会容易生病。“

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没有容易生病呀!我很疑惑。

姐姐咯咯地笑了,她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容易就是可能的意思,不一定会发生,但是发生的几率更大——然后她又将几率解释给我听。

我真想她说出更多我不懂的词汇,可是她没有。有人来买东西,我只好走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他们独占姐姐了。我知道林嘉毅什么心思,也知道比他大两岁,与我同年的张先在想什么——他们都想和姐姐玩。林嘉毅的姐姐林嘉韵对他弟弟说:”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林嘉毅一生气就把他姐姐的暑假作业撕了。然后他们俩打了起来,林嘉韵舍不得打弟弟,于是落地下风,她哭哭啼啼跑到姐姐那里,让姐姐为她做主。

“你们本来就不可能在一起的。”林嘉韵在姐姐的安慰下越哭越汹涌,她的泪简直要把夏天淹没了。

姐姐哭笑不得,“你们怎么这么可爱呢?”她拿手一一点向我们,“你,七岁半,你们俩九岁,嘉韵十岁,娟娟(张先姐姐)十一,知道什么叫在一起啊?小大人!”

我觉得姐姐说的话句句都是圭臬,但是唯独这句话太武断了:他们不知道,但是我和他们截然不同。

我早就发誓以后要对姐姐非常非常好,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对她好……

——可是我当时还不会用言语表达心意与想法,也没有勇气,站在姐姐面前气冲霄汉,一五一十告诉她我心中的誓言。

那句欲说还休的誓言是一个小孩清澈见底的秘密。等到他挨过了漫长的流年与孤寂,才明白秘密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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