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色向晚，陆沉不得不同遥远告别。仲夏之夜的夜空星汉灿烂，可是他却无法同遥远比肩而立，对着天上的银河倾诉衷肠。他今天说完了一年该说的话语量，可是还是意犹未尽，他心中的浓情蜜意一定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胜数，就像他的哀伤一样，如同星河一样一望无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陆沉站在“墙头”上沉思，当他看到自己影子的刹那，突然产生形影相吊的凄惶。虽然，他有家，家里的妈妈对他关照有加视如己出，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地被打上了孤儿的烙印。很小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他，而十岁的时候暴戾恣睢的父亲醉酒开摩托，硬生生撞到了大货车的后轮，身首异处。这些不幸的遭遇他回想起来是冷静客观的，就像是陈述夏天蚊子猖獗冬天天寒地冻一样淡然得接近麻木。他不悲痛，只是偶有伤怀。因为他不爱母亲，也不爱父亲——他们一个抛弃他，一个虐待他，在他10岁之前，在他还叫陈小可之时，他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如山母爱如海，也不知道是天伦之乐，惨淡经营的生命中只有因母亲的抛弃被嘲笑的自卑，只有因父亲的性格残暴被殴打的痛苦。父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因为没有什么可哭的。但是他还是很伤心——不管之前父亲爱不爱他，他都不是孤儿，可是父亲死了，他彻底无家可归了。
十岁的他就开始质疑人活着的意义了。说不定死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你的灵魂是无拘无束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找谁就去找谁想陪伴谁就去陪伴谁，不用饥寒交迫不用忍受同龄人的嘲弄，难道不是一件充满诱惑值得尝试的事情。
可是如果死了，就见不到姐姐了。
其他的事情都无足轻重，可是答应姐姐的事情是不能反悔也不能食言的。于是当年的小可没有再对“死”进行深入的探索，老老实实地听从福利院的安排，当了一户人家的养子。
“你要认真爱自己，不然我会难过的。”这是姐姐临走时摸着小可的头留下的叮咛，小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懂不懂不重要，容不容易做不重要，重要是办到姐姐说的所有的话，重要是是竭尽全力，不让姐姐“难过”。
因为不想让姐姐难过，当年的小可全力以赴地去“认真爱自己”。直到昔日小可变成今天的陆沉，他都不知道”认真爱自己“究竟是什么，究竟应该怎样完成。如果姐姐在多好——可是姐姐不在，所以小可暗自努力，拼了命一样努力，努力才能出人头地，出人头地才能找到姐姐，找到姐姐才会有人教他“认真爱自己”的方式。
可是当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姐姐，却发现姐姐却“认真”爱上了别人。
想到这里，被遏制了十年的孤儿的心结重新飘荡而出。虽然此时此刻，陆沉站在家的墙头，当听闻妈妈的嘘寒问暖刚熟读先哲的金玉良言，可是他看到的依然是了无生机了无爱的世界。
“外面露水重，儿子。”他妈妈喊他回房。大夏夜的，又是男子汉，露水再重也是无伤大雅的，陆母只不过看着儿子这么心事重重而忧心忡忡。
她也爬上了墙头——其实也不该叫做墙头，墙头是陆沉在很小的时候为那块土堆起的名字，如是真的墙头，行动不便的的他怎么可能伫立良久——小时候的陆沉曾说，他要翻墙而去，拔地而起。那时候他虽然有时会多愁善感，但是却没有像现在这般忧郁。陆母看到受伤的儿子心如刀割，她心痛的不是儿子的皮肉之苦，而是她察觉到儿子内心深处的创伤被什么东西揭开了。
“儿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要对妈妈说。”这句话陆母常说，可是陆沉从来没有做到过，他一直是报喜不报忧。一来是因为他不舍妈妈为自己操劳，二来是因为他不愿对任何人打开心扉。
“儿子没有不开心。”陆沉拉着陆母胼胝的手。在他心中，除了遥远，妈妈是他人生最温暖的光。陆母的眼睛瞎了一只，那是当年为了救陆沉而遭到的浩劫。盲掉的那只眼带走了一半的光明，也夺走了陆母的美丽。可是陆沉并没有因为独目的妈妈而感到自卑与嫌恶，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说实话陆沉特别想让遥远见见他的妈妈，他坚信世界上最美好的两个女人一定会一拍即合。但是他还是委婉拒绝了暖暖登门拜访的好意——不是因为家贫，他们家虽是陋室，但是也算干净整洁，而且在陆沉的奋发图强之下，虽然不是金碧辉煌，倒是一应俱全。问题的关键是他的父亲，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但又不是一个简单的木匠，当年他考上了大学，但是和他相好的女友落榜了，他就将自己读大学的机会偷梁换柱让给了她，胸有成组再战，可是二战失败，女友另寻新欢，陆父一度陷入疯癫，但是在早早辍学的陆母心中他仍然还是她目力所及世界里最闪耀的少年，她所以不惜众叛亲离，执意嫁给落魄潦倒的陆父。其实陆父只是借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他被陆母的善良与真情感化，决定忘怀过往，好好过日子，幸好他天资聪颖，很快学会了学会了一门谋生的手艺，继而成为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但是他的性格大变，不仅沉默寡言，而且对长发飘飘的女知识分子都怀有莫大的敌意。敌意还好，情况严重时，他的疯病就会复发。有些病装久了，想根除就难了。
“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有很多事情都自己扛，就这一点不好。”陆母说着便热泪盈眶。
陆沉感到惭愧，他一直以来，想的只有闯荡江湖和出人头地，却从来没有为妈妈考虑过。陆母无私无我地深爱着他，可是他却有徒有感激，没有实际的行动——他为了学业，已经一年半没有回家了，倘若不是因为遥远的缘故，他说不定还要再等半年才来看思念儿子的妈妈。陆父也感恩陆母对自己的情谊，可是他不爱她，也因为内心高傲和自卑的并存不和陆母做过多的交流。如果要问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是谁，那么一定是陆沉的妈妈。
”妈妈，儿子很愧疚，一点都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儿子本该陪伴着你的。可是却因为自己的野心——“
”儿子，男儿志在四方，你要是留在家里妈妈才会难过。你爸爸就因为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被困在这片土地上，因此就算他勤勤恳恳，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心过。他不开心的最大原因，就是他没有和他爱的人长厢厮守——不是因为背叛让他悲愤，而是背叛的结果让他痛苦，你不能重蹈覆辙，一定要去找到你心仪的那个人，活出和你爸爸不同的人生。同样的事情，在你爸爸这里是命中注定的，但是在你这里，是可以自己改变的。妈妈是一个糙人，因而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但是这些话都是我深思熟虑说的，妈妈希望你能从我的话里崛起，而不是颓靡地站在这里。儿子，你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你以前再难过再失落，都是到这墙头飞快地抹一把眼泪，对着天呼啦大喊几声，就去跑步或者是看书——虽然，你暂时跑不了的，可是你要是愿意妈妈情愿背着你走，当然妈妈说这话也是自不量力，我老了你大了背不动你，但是只要你想去什么地方，妈妈用推车推也要把你推倒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没有为什么，你是我儿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虽然家里是三个人，但是我只能与儿子相依为命，另外那个人不愿意任何人走进他的世界。”
“可是，可是，我不是——”
“不，儿子，你这样说是不对的，在我看来你就是我亲生的儿子。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儿子。你知道吗，当年我无法生育，而你爸爸已经成为一个正常人了，我又恢复了读书时的自卑，觉得配不上他。可是你爸爸虽然不爱我，但是绝对是一个好人，他懂得感恩，死活也不愿意同我离婚，于是我们就这样僵着，但是他渐渐衰老了，我想不能再去耽误他了，于是就铁了心了和他散伙，可是那年你来了，我们残缺的世界又圆满了。儿子，如果没有你，这个家庭就不复存在了，而我既不能继续做他的妻子，也不没有机会体验做人母的幸福。“
”可是儿子不觉得妈妈是幸福的。他不爱你，而我，也混蛋地同你保持距离，我们都是恶人。“
”阿沉，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你爸不爱我，不理我，是他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疏远我，不是因为你讨厌我，只是由于童年的经历留下了阴影，让你对家庭对父母亲产生质疑。妈妈都懂，所以非但不怪你们，反而更加想努力地感化你们，总有一天你和你爸爸都能和我坦诚相待的。“
”妈妈你应该早点将这席话告诉我的，因为儿子一错再错了好多年，辜负了你也伤害了你。“
陆母对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指点了一下：“就算星星离得再远，他也是星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