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永恒之王:亚瑟王传奇 - (英)T.H.怀特著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同一股悲风呼啸着环绕旋过国王位于坎特伯雷的大帐。外间喧闹,相形之下里面有股安详的宁静。大帐内陈设富丽,悬着王室挂毯(图案是乌利亚,仍自处于被砍成两半的瞬间),卧榻上铺着厚厚的毛皮,烛光闪烁。这并非一般帐篷,而是一顶天幕帐。国王的锁子甲在后方架上,发出幽沉的光芒。一只动不动就大叫的粗野鹫鹰戴着头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根像是给鹦鹉用的栖木上,正在它祖先的噩梦中沉思。一只白得像象牙的灵猩犬四足蜷曲而卧,尾巴卷曲成灵猩特有的镰刀形,用那雌鹿般温柔的眼睛怜悯地看着老人。一张华丽的珐琅棋盘放在床边,碧玉与水晶制的棋子站在上头,最后的棋局是擒王棋。纸张四处散落,盖住了秘书的桌子、阅读桌,还有几张凳子——这些枯燥的文件有政府(依然勇敢屹立)文件,有法律(仍有待编纂)文件,有当日的军需、军备文件和命令。一册摊开的厚重账本底下压着一张便笺,便笺的内容是要吊死一名不幸的违纪士兵,他是兰恩的威廉,因抢劫而被判处绞刑。秘书端正的笔迹在便笺边缘写下他简洁的墓志铭:“吊”。正适合这种悲剧的气氛。那张阅读桌被成堆文件淹没,有请愿书,也有备忘录,数目多得数不清,但所有文件都已由国王裁定并签字。获得国王同意的文件上,他会谨慎地写下“批可”,而遭到驳回的请愿书上,他会写下王室惯用的谦辞“再议”。阅读桌和椅子一体成型,国王本人此刻正消沉地坐在那里。他的头枕在文件上,把它们弄散了。他看起来仿佛死了——他也确乎快死了。

亚瑟累垮了,被先后发生在多佛和巴罕道的两场战役给击垮了。他妻子被囚,老友遭逐,儿子正打算要杀他。加文下葬了,他的圆桌瓦解了,而他的国家陷入战火。但是,如果他心中的根本信条尚未毁坏,他仍能够以某种方式承受这一切。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那名叫小瓦的敏锐男孩时,那位甩着一口白胡子的老者曾好心教导他。梅林教他相信,人可以变得完美;教他相信,大体而言他是好人,不是坏人;教他相信,美好的德行是值得拥有的;教他相信,没有原罪这回事。基于人性本善的假设,他被锻造成一个用来助人的武器,那位年老昏聩的导师将他锻造得像是巴斯德、居礼或那位坚忍不拔的胰岛素发现者。他命中注定要对抗“武力”这项人性的精神疾病。在梅林尽心尽力的教导下,亚瑟的圆桌、他对骑士道的信念、他的圣杯、他对司法正义的牺牲奉献,一步一步踏着先进革新的脚步。他就像终其一生追踪癌症根源的科学家。强权——他要结束它——他要让人民更快乐。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人性本善”的大前提上。

回顾一生,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防堵洪水,只是无论什么时候去检查,都会发现新决口,他必须一再重新防堵。洪水的名字就是“强权”。早年尚未结婚时,他试图以暴制暴(在对付盖尔同盟时),最后却只发现,错上加错并不会得到正面的结果。不过他终究粉碎了封建势力获胜的梦想。尔后,他想用圆桌约束暴政,好让这股力量能够用于正途。他派出信仰强权的人去拯救受压迫的人,去行侠仗义——他要他们镇压贵族的个人武力,如同他镇压其他国王的武力。他们照做了,直到岁月推移,目的达成,武力仍不受他掌控。于是他找了一条新管道:送他们去执行上帝的任务,去寻找圣杯。这也失败了,因为找到圣杯的人达到完美的境界,离开尘世;但未能找到圣杯的人很快就故态复萌。最后他想订出使用武力的准则,也就是说,用法律将它们绑死。他试着编纂规范个人武力滥用的法条,这样就能用客观的国家司法约束这些行为。他做了心理准备,要牺牲他的妻子与挚友来成就司法的客观性。此后,个人武力虽然似乎受到约束,但强权主义又改头换面从他身后跳了出来——那是集体武力、群体暴力,以及许多无法接受个别法律的军队。他约束了单一个人的武力,却发现这些单一个人的武力其实是多数人的集体武力。他克服了谋杀,却得面对战争。没有法律能够应付这个问题。

他早年对抗洛特和罗马独裁官的战争,是为了推翻封建的战争协定,如猎狐和勒赎赌盘之类的事。为推翻这样的协定,他引入总体战的概念。而今他已年老,相同的总体战争又回来赖着不肯走了;这是全然的憎恨,是最现代的敌对状态。

现在,国王闭着眼睛把额头靠在文件上,试着让自己无知无感。因为,如果原罪确实存在,如果人性本恶,如果《圣经》所言不虚,人心终究狡诈且邪恶无比,那么,他此生的目标就什么也不是了。如果他试图移植骑士道与司法正义的对象是那些“持鞭人”,是“蛮人”而非“智人”,那么,骑士道与司法正义也无异于幼稚的幻想。

这想法后面还躲着一个更糟的念头,他不敢面对。或许人性既不善也不恶,人类不过就是个没有感觉的机器——人的勇气不过是对危险的反射行为,像是被针扎到时会自动跳起来一样;或许这世上并没有美德这回事(除非被针扎到后跳起来也算是一种美德),而人性不过是只机器驴子,跟在爱的铁制胡萝卜后面,绕着无意义的繁衍踏车行走;或许武力是一种自然法则,而活下来的人得适应这项法则;或许他自己……

不过他无法再深思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两眼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萎缩,就在鼻子与颅骨相接的地方。他睡不着,他做了噩梦。明天就是最后决战了。他还有这许多文件要读要签,不过他既无法读也无法签。他没法把头从桌面上抬起来。

人为何而战?

这个老人一直都是个谨守本分的思想家,不是那种天启的类型。现在,他倦极了的大脑又落入一贯的回圈:他已经踩着沉重的脚步在那些磨耗过度的道路上走过好几千次,就像是绕着踏车行走的驴子一样,却仍徒劳无功。

究竟是邪恶的领导者带领无辜的群众走向杀戮,还是邪恶的群众依己所欲选出领导者?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哪个领导者能逼迫上百万名英格兰人改变意志。比如说,如果莫桀亟欲让所有英格兰人都穿上衬裙,或是要他们全都倒立,他们肯定不会加入他的党派吗?不管他所提供的诱因有多么巧妙、多么有说服力、多么狡诈,或多么令人敬畏,他们都不会加入吗?领导者当然要提供某种具有吸引力的东西给他所领导的人吧?他或许是推了这座将倾的高楼一把,但是这座高楼倒塌以前,本身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吧?若是如此,那么战争就不是一群清白无辜的温和人民在邪恶之人带领下所造成的不幸,它们是民族运动,起源更深奥、更幽微。其实,他也不觉得带领这国家走向悲惨境地的人是他或莫桀。如果要带领国家往哪个方向走就像牵绳遛猪那么容易,他怎会无法将国家带往骑士道、带往司法正义、带往和平之途呢?他一直都试着这么做啊。

再者(这是第二个循环),这就像是地狱——如果造成这个悲惨景况的人不是他,也不是莫桀,那该归咎于谁?战争真正的起源到底是什么?因为任何一场战争似乎都深植于先前的战事。从莫桀回溯到摩高丝、从摩高丝回溯到尤瑟·潘德拉贡、再从尤瑟回溯到他的祖先。这似乎就像是该隐杀了亚伯,窃取他的国家,而后亚伯的后人想要赢回祖先的财产。世代更迭,人们就这么继续下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没有人获得什么好处,两败俱伤,但每个人都无法逃开。现在的战争可能是莫桀引起的,或是亚瑟自己引起的。但也是那上百万名“持鞭人”引起的,是蓝斯洛、桂妮薇、加文引起的,是所有人引起的。用剑之人最后必然死于剑下。只要人拒绝原谅过去,一切的终点都必然是悲伤。要矫正尤瑟与该隐的恶行,唯有既往不咎。

姊妹、母亲与祖母,一切都根植于过去!一个世代所做的任何事都可能在另一个世代中造成无法预估的后果,所以即便是打个喷嚏,也无异于对池塘投出一块石头,涟漪可能会打在最远的塘岸上。人唯一的希望似乎就是什么事都不做,不管面对任何事都不拔剑,让自己像一块没有丢出去的石头那样静止不动。但这太可怕了。

什么是公理?什么是不义?作为与不作为之间又有什么差别?这位年迈的国王心想,如果能再年轻一次,我要把自己埋进僧院,因为我怕任何作为都会导致灾祸。

既往不咎是首要之务。如果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一个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一连串无止无尽、最后注定会血淋淋的“作为”,那就必须把过去抹消,创造一个新的开始。人必得做好准备,说:对,该隐是不义的,但我们若想拨乱反正,就只能接受现状。土地已受劫掠、人民已遭杀戮,而国家也已蒙羞。现在,让我们遗忘过去,重新开始,而不是一边前进,一边后退。我们不能用冤冤相报的方式构筑未来。让我们像兄弟一样坐下来,接纳上帝所赐的和平吧。

不幸的是,人们确实这么说过,每次战争都这么说过。他们总是说,这次战争是最后一次,此后乐园就会到来。他们一直想重新建立前所未见的新世界,但当时机来临时,他们就变笨了。他们像是一群喊着要盖房子的小孩,真要盖的时候,又没有实行的能力。他们不知道要如何挑选正确的材料。

老人的思路变得崎岖难行了。它们只是带着他周而复始原地打转,哪儿也去不了,但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停不下来。他进入另一个回圈。

或许就像约翰·鲍尔所说,战争最大的成因就是私有财产。“英格兰走的路是错的,”他说,“它会一直错下去,直到一切都由众人共有为止,到那时候,就没有农奴与贵族之别了。”或许战争开打的原因在于,人总爱说“我的”国家、“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的”东西。这想法一直深藏在他、蓝斯洛及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或许,打从人们有什么东西不愿彼此共享,想要独占的那一天开始,战争便存在了,即便那是荣誉和灵魂也一样。饥饿的野狼会攻击肥美的驯鹿、穷人会抢劫银行家、农奴会革命反抗上流阶级、穷国会和富国打仗。或许战争只会在拥有某种东西的人和没有那种东西的人之间发生。你要与此对抗时,会被迫认清一个事实:无人能定义什么叫“有”。如果穿着银铠甲的骑士碰上一个穿着金铠甲的骑士,他马上会说自己“没有”。

但是,他想,无论“有”要如何定义,暂且假定它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吧。

我有,而莫桀没有。他驳斥了这自相矛盾的想法:说莫桀或我是这股风暴的推手并不公平。因为,其间的力量错综复杂,我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首脑罢了;这些力量似乎潜藏在一种脉动之下。就好像社会的架构中自有一股脉动存在似的。莫桀现在几乎可说是无助地被多得数不清的人推着跑;那些人或许信仰约翰·鲍尔,希望借由宣称万物平等以取得权力去支配同胞,也或许他们在动荡之中看到机会,想借此提升自我力量。这股脉动似乎是来自下层,如鲍尔和莫桀手下那些想要往上爬的落水狗;如因无法成为圆桌领袖而心生怨恨的骑士;如冀望致富的穷人;如渴望权力的人。而我的手下正是那些身为领袖的骑士(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个权威模范、是个幸运符),他们是要捍卫自身财产的富人,是不想失去权力的权贵。这是一场“有”与“没有”的武力交会,一场人民间的疯狂斗争,而非领袖间的冲突。但这部分暂且不表,我们先假定这个不明确的概念是真的,也就是战争是因“有”而起。这样一来,最好的做法就是拒绝拥有任何东西。就像罗契斯特曾说过的,此为上帝的忠告。这世上有受仇视的视线威胁的富人,也有兑币人。因此教会不能太过介入俗世的悲伤,因此罗契斯特说,所有的国家、阶级和个人总是在大喊:“我的,我的。”而教会所受的指示却是说:“我们的。”

若是如此,这就不只是共享财富的问题了,而是共享一切的问题——包括思想、感觉与生命。上帝告诉人们,他们必须放弃以个人的方式生活。他们必须走入生命的力量,就像滴水进入河川一般。上帝说,只有抛弃忌妒之心、抛弃个人微不足道的快乐与悲伤,才能够和平死去,进入天国。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

不过这颗年老的白色脑袋中有某种东西让他无法接受上帝的观点。当然,没有子宫,就没有子宫癌。彻底而猛烈的治疗能够切除一切——连生命也一起切除。再理想的忠告,若无人能遵循,也无济于事。将尘世变成天堂是无效的。

另一个已然磨耗的回圈转到他眼前。或许战争是出于恐惧:恐惧信赖。除非这世上有真相、除非人所说的都是真相,否则自身以外的一切皆危险。你会对自己说真话,但你可不敢肯定邻居的话句句属实。而这个不确定性最后会让邻居成为威胁。至少,这会是蓝斯洛对战争的解释。他以前总说一个人最宝贵的资产就是他所说的话。可怜的蓝斯,他已经打破他的承诺,但无论如何,这世上没有几个像他这么好的人了。

或许战争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那些国家不信赖彼此的承诺。因为他们害怕,所以他们对战。国家就像人,也有自卑感和优越感,也会想要报复,也会害怕。把国家拟人化是合理的。

怀疑与恐惧、拥有与贪婪、对先辈恩怨的愤怒,这些似乎都是战争的一部分,却都不是解决之道。他看不到真正的解决之道。他已经太老、太疲倦、太悲伤,无法做出建设性的思考。他不过是个怀抱善意的人,仅因那位拥有某种人性弱点的古怪法师鞭策,才走上思考之途。司法正义是他最后的努力——不做不义之事。不过最后也失败了。实在太困难了。他已经筋疲力尽。

亚瑟抬起头,证明他还没有完全筋疲力尽。他心中有某种东西不会被打倒,那是一种简单的庄严色彩。他坐直身子,把手伸向铁铃。

“见习骑士。”他说。小男孩一面快步走进来,一面用指节揉着眼。

“大人。”

国王看着他。即使在他最困厄时,他依然能注意别人,尤其是新来的人,或表现得体的人。他去帐篷安慰受伤的加文时,其实比对方更需要安慰。

“我可怜的孩子,”他说,“这时你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

他以一种紧张又空乏的关切看着那个男孩,他已经很久没看过年少的天真与笃定了。

“喏,”他说,“你能把这张便笺拿去给主教吗?要是他睡了,就别吵醒他。”

“好的,大人。”

“谢谢你。”

那个生气蓬勃的小家伙走出去后,他又把他叫了回来。

“噢,见习骑士?”

“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大人。”少年很有礼貌地说。

“你住在哪里?”

“靠近华威的地方,大人。”

“靠近华威的地方。”

老人似乎在试着想象那地方的模样,仿佛它是地上天堂,或曼德维尔笔下的国家。

“那地方叫纽伯雷维尔,很漂亮。”

“你几岁了?”

“我十一月就满十三岁了,大人。”

“而我让你整晚都不能睡觉。”

“不,大人,我在马鞍上睡很久了。”

“纽伯雷维尔的汤姆,”他说,语气带着惊奇,“我们似乎把很多人都扯进来了。告诉我,汤姆,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上场打仗,大人。我有一把好弓。”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