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桂妮薇坐在卡利西城堡中王后的房间里。那张大床已经被重制成靠背长椅,在罩篷底下看起来齐整而方正,所以你会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坐下。长椅旁有个火炉,里头温着一个壶,此外房中还有一张高背椅和一张阅读桌,也有一本书供人阅读,或许就是但丁提过的那本由加罗多所写的书。这本书的价值在当时等同于九十头公牛,但桂妮薇已读过七次,因此这本书对她已没什么趣味可言。新落的雪将夜晚的光向上投射到房内,将天花板照得比地板还亮,因而改变了平时光影的形态。那些影子是蓝色的,而且位置都不对。这位尊贵的仕女正在做女红,她颇为正式地坐在高背椅上,书就放在她旁边;此外她有个使女坐在床边的台阶上,也正在做针线活。
桂妮薇手边做着针线活,脑袋像一般女裁缝一样处于半空白的状态,不是空白的那一半脑袋则在她碰上的麻烦中懒懒地晃荡着。她希望她不是在卡利西,这里太靠近北方(也就是莫桀的故乡)、离文明的保障太遥远。比如说,她想待在伦敦——或许就待在伦敦塔。她想看的不是这片沉闷广袤的白雪,而是伦敦塔窗外大都市的趣味和繁忙;她想看的是伦敦大桥,那上面挤满摇摇欲坠的房舍,不时会有房子掉进河里。她记忆中的伦敦大桥是座很有个性的桥,桥上有房子,长枪上挂着叛乱者的首级,此外还是大卫爵士与威勒斯大人全副武装进行长矛比试的地方。那些房子的地窖在桥墩里,而且这座桥有自己的礼拜堂,还有一座塔可以进行防御工事。伦敦大桥是个完美的玩具小镇,主妇从窗里探出头来,或用长索把水桶缒进河里,或倾倒废水、晾衣服,或在吊桥要拉起来时对她们的孩子大吼大叫。
就这一点来说,即使只待在伦敦塔,也是好的。在卡利西,每件事物都静得像是死了。但是在伦敦那座征服者的高塔中,伦敦东区人的返复往来足以融解冰霜。甚至连亚瑟留在塔内的巡回动物园也能提供一个由噪音与气味组成的适意背景。动物园最近加入了一只完全长成的大象,是法兰西国王的礼物,那位孜孜不倦的“新闻兀鹰”马休·派里斯特地记录了此事。
随着思绪转向大象,桂妮薇放下了手边的女红,开始揉着手指。手指已经冷得麻木了,而且不像以前暖得那么快。
“爱格妮丝,你给那些鸟儿放面包屑了吗?”
“放了,夫人。知更鸟今天很快活呢,它对一只贪吃的乌鸦唱出一声相当有力的颤音。”
“可怜的东西。不过,我想它们会唱上几个星期。”
“大家离开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爱格妮丝说,“宫廷现在就像那些鸟一样,非常安静,而且非常无情。”
“他们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夫人。”
王后再次拿起针,小心地刺穿过去。
“他们说蓝斯洛爵士很勇敢。”
“蓝斯洛爵士一直都是位勇敢的绅士,夫人。”
“最新一封信里说,加文和他决斗过一次。要和加文对战,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爱格妮丝加重语气说:“我不明白国王为什么要和加文爵士一起对抗他最好的朋友。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是盲目的意气用事。他们让法兰西的土地沦为废墟,只为了刁难蓝斯洛爵士,只为了丑恶的杀戮,只为了表明他们那些‘持鞭人’会干什么好事。继续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他们为什么不能让过去的事算了?我想要的不过如此啊。”
“我想,国王和加文爵士同行,是想表示公正。他认为奥克尼有权为了加瑞斯的死要求司法正义——我也这样认为。此外,如果国王不紧抓住加文爵士,那他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对他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圆桌更令他骄傲的事,但圆桌正在分裂,他想留住重要人物。”
“与蓝斯洛爵士对战,”爱格妮丝说,“以保持圆桌完整,这方法实在不大高明。”
“加文爵士有权要求司法正义。至少他们说他有。国王做出这项选择也是情非得已,他受那些人左右;他们有些人是想占领法国、宣称自己的合法统治权,有些人是对他奋力维持的长久和平感到厌倦,有些人急着晋升军阶,还有些人想为那些死在市集广场的人报仇。那些人是莫桀一党的年轻骑士,他们信仰民族主义,而且有人让他们相信我丈夫是个跟不上时代的糟老头;还有人与先前在楼梯上奋战的人沾亲带故;再者就是奥克尼一族,他们心中充满古老的仇恨。爱格妮丝,战争就像火一样。点火的可能只是一个人,但它会蔓延到所有人身上。起因不单是一件事。”
“噢,夫人,那些了不起的大事可不是我们这些可怜女人管得了的。不过,来吧,那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桂妮薇静坐好一会儿,思绪绕着她丈夫遇上的麻烦打转,她两眼虽在看信,却对信视而不见。然后她缓缓开口:“国王非常喜欢蓝斯洛,所以他只能对他不公平——否则他怕自己会因此而对别人不公平。”
“是的,夫人。”
“信上说,”王后这才蓦然一惊,注意到自己正看着的信,“加文爵士每天骑着马到城堡前面去,大喊蓝斯洛是个懦夫、是个叛徒。蓝斯洛的骑士生气了,出去一对一和他单挑,但他把他们全都击倒了,有几人还受了重伤。他差点儿就杀了波尔斯和莱诺,最后蓝斯洛爵士必须亲自出马。是城堡里的人要他出来的。他告诉加文爵士有人逼他这么做,他就像走投无路的野兽。”
“那加文爵士怎么说?”
“加文爵士说:‘别再说个没完了,开始吧,让我们一了心愿。’”
“那他们打了吗?”
“是的,他们在城堡前面决斗。所有人都承诺不插手,他们从早上九点钟开始对战。你知道加文爵士的力量一直都是早上比较强,这也是他们这么早就开始决斗的原因。”
“上天垂怜蓝斯洛爵士,愿他拥有三个男人的力量!因为我听说原住民中有红头发的人,身上都有精灵血统,你知道,夫人,这会让那位领主在正午以前拥有三个男人的力量,因为太阳会为他而战!”
“那一定很糟糕,爱格妮丝。但蓝斯洛爵士太骄傲了,他不可能剥夺对方这项优势。”
“要是他没被杀死,我会很惊讶。”
“他差点儿就被杀了。不过他用盾护住自己,一直慢慢闪避、撤退。也就是说,他是承受了一些重击,不过他在中午以前都防卫得很好。之后,当然啦,精灵力量削弱了,他采取攻势的时机到了,他在加文头上给了一击,把他击倒,事情就结束了。加文爬不起来了。”
“哎呀,加文爵士!”
“是的。蓝斯洛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他没有。”
“没有。蓝斯洛爵士退后,靠着剑站着。加文求他杀了他。他益发愤怒地大吼:‘你为什么停手?来啊,杀了我,一了百了啊!我不会求饶的。马上杀了我,如果你放我走,我一定会再次回来与你对战。’他哭了。”
“我们可以相信,”爱格妮丝明智地说,“蓝斯洛爵士一定拒绝攻击已经落马的骑士。”
“我们是可以这么相信。”
“虽然称不上俊美,不过他一直都是个仁慈的好绅士。”
“他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
她们为自己的感觉害羞起来,便安静不语,回头缝起手上的东西。不久,王后道:“光线变差了,爱格妮丝。你想我们可以点几根灯芯草吗?”
“当然了,夫人。我刚好也这么想。”
她一面在火边点上灯,一面抱怨这地方的落后、抱怨这些赤裸的北方蛮族居然没有蜡烛。桂妮薇却心不在焉地开始哼歌。这是她以前和蓝斯洛一起唱的二重合唱曲,当她察觉时,她突然住口停了下来。
“啊,夫人,白天似乎开始变长了。”
“是啊,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爱格妮丝坐下来,在冒出黑烟的火光中重拾方才中断的针线活。
“关于那件事,国王怎么说?”
“他看到加文逃过一死的时候,他哭了。这让他忆起一些事,于是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这么病了。”
“他们是不是管这叫精神崩溃,夫人?”
“是的,爱格妮丝。他悲伤成疾,加文则是脑震荡,所以他们两个一起病倒了。不过其他骑士仍然持续围城。”
“唔,这不算一封快乐的信,对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