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公子苏月,状元景岩
台子上的那人展开手中的扇子,折扇声响,抬眸看我。
越过人声喧嚷,越过鼎盛烛火,那人身着素色绸衫,头戴玉冠,清雅得不可名状,又美得不可方物,是我一万三百多年来没有见到的那一个,也是我一万三百多年来最想见的那一个。
由十二根扇骨做成的折扇被她握在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三尺扇剑。
我望着她,不敢动,也不敢眨眼。我怕我再次抬头、再次眨眼后,这落在我眼中的人儿就消失不见了。我甚至不敢叫出那个名字,我怕一喊她,这景象又如梦中那样,都成透明的不可触摸的样子。
台子下的观众却越来越多。
“苏月公子,我出五万,五万金铢!只求苏公子对在下一笑!”
“十万金铢,求与苏月公子月下对饮一壶!”
“二十万金铢,求亲一亲公子!”
“五十万金铢,求入公子雅屋!”
我后知后觉,在这一波又一波的叫喊中恍然大悟——他们这是在竞价,是在打算买素书。那会儿我只注意到那声音,压根儿没有在乎她说的是什么。
“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这般好看,若是买本公子的话,本公子愿意给你打八折,你瞧着如何?”
她不会做好了今夜被人买了去的打算吧?!
我浑身一僵,抬头看了一眼台子上的她,心惊肉跳。
在这样的竞价中,我看到台子上的素书扇着折扇,看不出委屈,也看不出难过,看着这一群要买她的男人,唇角噙了笑,又放下折扇,接过身旁侍候的少年递过来的一杯茶,眸子半合着打量这人群,顺带打量着我,捏着茶盖缓缓撇开茶叶,一举一动十分从容。
她看着我,手中的茶杯被身旁的侍童接过去,提起离骨折扇摇了摇,眯眼笑道:“这位公子,你愿意出多少钱?”
这句话问出来,我的心寒了半截,而且有几分酸涩。
心寒的是我不知道她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让她非要把自己卖出去,更不知道为何她处在这般境地时还能如此安然地饮茶。
酸涩的是我为何没有早早发现她,为何没有陪在她身边替她解决诸多困难。我原本可以让她不至于沦落到这里,被凡人用价钱来衡量。
我纵身越过哄闹的人群,飞上台子,在她身边落定,攥住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她眼中有惊诧闪过,又像是早已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瞬间便恢复从容姿态,手指触上我的胸膛,踮了踮脚尖,双唇贴在我的耳边,笑意很浓:“公子可知道,平日里旁人抱苏月要花多少金铢?”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有火气涌上肺腑,没忍住,扣在她腰间的手指更紧了一些。
她身子有点儿僵,却依然顺势又贴近我几分,不怒反笑:“那公子可知道,平日里旁人抱得这么紧,要花多少金铢?”
我低头看她,在她不太明亮的眸子里,我看到一个怒目圆睁的本玄君。怒火冲到我的灵台上,我只想问她为何会变成这般样子,没来得及细想她的眸子为何瞧着不太明亮。
“素书。”我叫出这个名字。隔了这么多年,当这个名字被重新叫出来时,我忍着没有哭出来,心里却早已落泪两行。我扣紧她的腰,触感真实,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素书大人。”
她停在我胸膛上的手指微微顿了顿,眸子半开半合,问道:“素书是谁,在尚袖楼里也挂着牌子?为何苏月没有听说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抬眸看着我,说道,“还是说,你想装作自己是我的故人,不给钱就入我的帷帐?”
我皱眉:“素书。”
“本公子叫苏月,你说的素书是谁?”她问道。
“你的这名字是错的……你以前叫素书,你是不是忘了?”我说道。
她拿出折扇,本想推开我,却因为我将她扣得有些紧,没有挣脱出去,开口说话时话音里带了些慵懒:“你果真认错了人。本公子祖上八代都姓苏,我那入了土的祖父从‘朗月清风’里取了个‘月’字给我当名儿,你若是觉得我这名字有错,要不去地底下问问我爷爷,顺便问问我那些入了土的祖宗吧。”
我将她松开半分,妥协道:“好的,苏月……”
“停!”她趁我松开手,退了两步,从我怀里出去,转头看了看台子底下那群争先恐后要出金铢买她的人,“没带金铢便不要来这种地方,来这儿是要花钱的。”
我挥开衣袖拦住她,本想好好跟她说话,可是望着她的样子,语气不由自主地严肃许多:“你要多少?本……我有钱,你不要这般不自爱……”
“那你是想听本公子吟诗弹琴,是想看本公子挥毫作画,还是打算同本公子下棋饮茶?”她摇着扇子笑道。
“都行,你会哪一样?都行。”
她“啪”的一声收了扇子,半合着眸子,睫毛疏长,阴影落在眼下,开口的时候声音里依旧含了几分笑,只是那话叫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那抱歉了,琴棋书画本公子都不会。”她悠闲地晃着扇子,拿过侍童递上来的茶盏,抿了一口,“况且,本公子卖身不卖艺。”
好一句“卖身不卖艺”。
本君太阳穴里似是住了蚱蜢,蹦得我头痛。“卖身不卖艺”这句话当真要把我气死。
正当我打算一把抓过她教训一顿时,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幅场景。我恍惚了片刻,那景象便要消散,亏我反应过来,迅速抓住几丝:
正值寒冬,窗外积雪,房内炭炉里烟火清淡却温暖,有公子坐在圆凳上,手握素绢,擦着一把暗朱色釉子的琴,琴身上文着两条小鱼,交颈而游,姿态逼真又欢愉,好似沾水便可活过来。我不晓得这公子是不是本君,心里却知道,这把琴是给一个小姑娘的。
我也知道,这个小姑娘想要一把琴很久了。可是她或许自己都忘了,她根本不会弹琴。不只不会弹琴,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可做琴的公子依然想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果不其然,床榻上醒来的小姑娘第一眼看到这把琴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不像是喜极而泣。她一抽一抽地说道:“我好像不会弹琴……呜呜……”
最后,有声音自场景里传来,似是谰语,没有根由,也没有去处:“你看你长得这么高了。”
我从这场景中抽出身来,身边的她已经坐下重新打量着台子下的那群人了,台下的价钱也提到了百万金铢。
我不能忍,也不想顾忌这是在凡间,使不得仙术,上前将她抱进怀里,奔向楼顶。
夜风吹过,她好像有些兴奋,在半空中说:“你飞得跟个神仙似的。”
我将她放在屋顶,四周终于没有了那群人,叫我觉得安静了一些。旁边还有一坛酒,这酒本就是给她准备的。她低头看了一眼,抬手的时候却错过酒坛,往别处伸过去,扑了个空。
我蓦地一惊。
她似是发现了这一点,手指在距离酒坛不到两寸的地方顿了顿,在夜风中淡淡一笑,自嘲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叫夜盲症?”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了。玄君……来迟了。”
我攥住她的手,放在唇上,看着她努力想看清,最后却不得不摇摇头放弃的模样,哽咽地说:“素……苏月,我会当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