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熊十力的新唯识论
一、熊十力的生平与着作
熊十力(1885—1968),生于湖北黄冈(今团风)县上巴河张家湾,幼名继智,少名升恒、定中,长而易名十力,号子真,晚署漆园老人、逸翁。据熊十力1965年8月所作的《先世述要》(未完稿)说:“余家世穷困,所可闻知者,先曾祖光东公,先祖父敏容公,先父其相公,三世皆单丁,都无立锥地。”祖父敏容务农兼做木匠,娶曹氏,生一男,即熊十力的父亲其相先生。其相为县学生员(秀才),掌教乡塾,娶高氏,生六男三女,十力行三。父亲通晓经史,学宗程朱,一生困厄,体弱多病,卒于肺结核。父亲给他留下的遗言是:“穷于财,可以死吾之身,不能挫吾之精神与意志。”
熊十力小时候就表现出惊人的好学好问的特点,曾经问父亲:
“汉人多,抑满人多?”父云:“汉人千倍于满人。”乃大不解:“何制于满?”其父是一位乡村塾师,不能答。小小年纪,就出“狂言”: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令大人惊叹。13岁时,父母相继辞世,那年秋天,他看到草木萧疏,秋风卷地,悲不自胜,产生“放荡形骸,妄骋淫佚”之念,终生不去。他羡慕古人不着衣冠而处,便裸居野寺。一边随长兄仲甫读,一边为邻人放牛。在乡村学校读书难耐管束,半年之后离开,此后全靠勤奋自学。十六七岁时,他即四处游学,读明儒陈白沙《禽兽说》:“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白沙集》卷四)他“忽觉无限兴奋,恍如身跃虚空,神游八极,其惊喜若狂,无可言比,顿觉血气之躯非我也,只此心此理方是真我”。从中领悟到人生之意义与价值,绝非趋利避害、去苦就乐等外在的满足,而在领悟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体悟至大至刚之“真我”,以合于天地万物之理。这一觉悟基本上奠定了他以后的治学方向。
1904年,熊十力和别人共同创建第一个革命团体———科学补习所,秘密宣传革命思想,倡导反帝反清,救国救民。1905年,熊十力考入湖北陆军特别小学堂,1906年,加入武昌“日知会”反清革命团体,这是在基督教圣公会掩护下活动的组织。1908年,熊十力返回黄冈,改名换姓为周定中,在白石书院孔庙教书,不久又到马鞍山黄龙岩教书。他认真阅读朱子的《近思录》、程颐的《程氏易传》、王船山的《周易内传》与《周易外传》等书,对程氏和船山易学思想颇有感触,对阴阳、乾坤、动静关系有新理解,萌生了坤元即是乾元,动乃静之主的思想。次年由宋易而汉易,颇嫌宋易虚浮,汉易烦琐,便觉船山易学的精思察识实在汉宋诸儒之上。又由读《列子》启发了对王阳明良知和《大学》明德的理解,体悟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须向天地万物同体处认识本心。1910年,初闻西洋哲学唯物唯心之说,病其支离,而更加坚信《大易》乾坤之义。1911年,他参加了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之后参加光复黄州,被任命为湖北军政府参谋。他利用间隙时间博览群书,迷于“格致启蒙”之类着作,视六经诸子为士直。明清之际王船山、黄梨洲、顾亭林等人的着作,以及清末严几道、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志士的论着,对他都有影响,于是“慨然有革命之志”,决心为反清而奔走呼号。熊十力在民国初发起成立讲学修养之同仁组织———证人学会,以此组织讲论古学,以文会友,继绝学,开来哲,甚而风动社会,左右政界。
“证明人所以为人之道”;“夫唯明乎人之所以为人,而学以致道,以道正习者,乃能为造化,主于以化民成俗,扶翌国运。其事由微而着,由小而巨。此证人学会之所勉企也”。熊十力所拟《证人学会简章》说:“一,本会以证明人道,立人极,振学风为宗旨,故定名曰证人学会。二,本会会员以行己有耻为入德之门,故立身以实践为本,应世以实用为亟。”特别指出“百川汇于海,群言宗于圣,溯学派要诸孔”。1917年,赴广州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失败后决心走出政治,“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之正见”。他认为救国之根本似乎并不在于革命,而在于学术兴盛,“于是始悟我生来一大事,实有政治革命之外者,痛悔以往随俗浮沉无真志,誓绝世缘,而为求己之学”。
1918年5月,熊十力在广州决定不再从事政治活动,全力探讨学问,探讨宇宙人生,修养自身。从此以后,熊十力决然脱离政界,专心于“求己之学”,决意专心从事哲学研究,以增进国民道德为己任。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
1920年,经梁漱溟介绍,熊十力进南京支那内学院,拜欧阳竟无为师,研习佛学。他潜心苦修,生活异常艰苦,据说唯一的一条中装长裤,常是洗了之后要等干了才能穿的。1922年,受梁漱溟等人的揄扬与举荐,熊十力被蔡元培聘为北大主讲佛家法相唯识学的特约讲师,与梁漱溟先生一起住在地安门。到北大后,他打破“师生蚁聚一堂”的学院式教学方式,采取古代师生朝夕相处,自由随和的书院式教学方式,力主道德与学问并重,生活与学习一致。起初,他接替梁漱溟讲授佛学唯识论,讲稿即《唯识学概论》。但在讲述过程中,熊十力逐渐对佛教唯识论的学理发生怀疑,不自安,遂辍讲,并悉焚其旧稿,另创《新唯识论》。1932年冬季,正在北大读三年级的牟宗三初识熊十力,听到他振振有词地说:“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牟宗三对他得出的印象是“不凡,直恁的不客气,凶猛得很”;“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那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在主讲《唯识学概论》的过程中,他对唯识论逐渐由怀疑而至展开批判,并开始构造他独出心裁的“新唯识论”哲学体系。生活上,他则颇具魏晋风度:
一次王元化来他家拜访,正巧他在沐浴。他让管家把王元化叫进去,他赤身坐在澡盆里与王谈话,颇有点魏晋人风度。
废名与俞平伯、冰心等都是知堂先生周作人的得意门生。废名亦是怪才,十分尊重其同乡前辈熊十力先生,但在学问上则常与他争执不休,有时双方闹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发生扭打,废名往往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可第二天废名再来,两人又和好如初,在一起谈笑风生了。足见他们都像孩童赤子一任感情自然流露呀。这在当时的北大被传为笑谈。
1932年,熊十力花十年心血写出的《新唯识论》(文言文本)出版,其“新唯识论”哲学体系正式诞生。此书出版后,佛学界人士尤其是内学院师友群起攻击,而蔡元培、马一浮等人却评价甚高。
蔡元培称其为有史以来以哲学家立场阐扬佛学最精深的第一人。马一浮将其与王弼、龙树并提,称其学识创见乃超越于道生、玄奘、窥基等古代佛学大师之上。成名后,他先后在武昌文华大学、天津南开中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任教。
抗日战争爆发后,熊十力先回黄冈,后避难四川,任教于乐山复性书院,讲授宋明理学。1943年,移居梁漱溟在重庆北碚办的勉仁书院,投入更多精力,研究儒家学说,写成《读经示要》等关于儒学的着作。其自序指出:“念罔极而哀凄,痛生人之迷乱。空山夜雨,悲来辄不可抑;斗室晨风,兴至恒有所悟。上天以斯文属余,遭时屯难,余忍无述。呜呼,作人不易,为学实难。吾衰矣,有志三代之英,恨未登乎大道。(言未能登斯世于大道也。用顾宁人语。)不忘百姓之病,徒自托于空言。天下后世读是书者,其有怜余之志而补吾不逮者乎!”熊十力试图吞吐百家,熔铸儒佛,独创一思辨缜密的中国化的哲学。1944年,《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出版,标志着熊十力哲学思想体系的成熟,成为新儒家的代表作。稍后出版的《十力语要》、《十力语要初续》等书,也属于熊十力新儒家哲学思想的着作。
1946年春,返武汉,湖北省主席万耀煌赠金百万,助其办哲学研究所,不受。6月,徐复观呈其《读经示要》于蒋介石,蒋遂令何应钦拨款200万给他,以办所用,他也坚辞不受,不愿如章太炎那样因为受资讲学而为士林所唾弃。不久,入川,于黄海化学工业社谋办哲学研究部,因经费不足,未果。1947年春,返北大,秋,到上海。1948年2月,携牟宗三往浙江大学讲学,居漆园,造《漆园记》,取庄周避世之意。校长竺可桢不认同,熊十力郁郁不得志,于秋末移居广州郊外,蛰居幽愤,与钱穆等书信往来,骂尽天下名士。
1949年10月,董必武等人联名电邀熊十力北上,共商国是。离开广州时,叶剑英为他饯行。1950年元旦至武汉,林彪、李先念为之接风。熊十力对人说,林彪恐不得善终。1950年3月,熊十力抵京,到北大任教,住在什刹海后海的一所小四合院。旧日好友如梁漱溟、陈铭枢、李四光、张东荪、林宰平、张申府、贺麟等,也住在附近。他继续着述,写就《新唯识论》删定本和《原儒》上卷等。
他以特别邀请人士的身份参加首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后被选为全国政协二、三、四届委员。1954年年底移居上海后,仍笔耕不辍。
1956年完成了《原儒》下卷,以“六经注我”的精神,发掘了儒学中有价值的部分。之后,熊十力又相继完成《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等着作,共8种,130万言。
他的着作被当作反动复古主义遭到批评之后,他感到非常痛苦,只得与古圣贤孔子、王阳明、王船山等心仪神交,稍得慰藉。1966年夏,熊十力看到《人民日报》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时,伤感至极,痛感他所承继的国学亦将濒于绝灭,国家民族将陷入苦难的深渊。家被查抄,人被批斗,他再也无法承受。“他不断地给中央领导人写信,硬让家人寄出去,还经常写很多小纸条,甚至在裤子上,袜子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园里,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
1968年5月23日,熊十力患肺炎导致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医院病逝,享年84岁。熊十力的学说自成一体,影响深远,“熊学”研究者遍及海内外,《大英百科全书》称其“与冯友兰为中国当代哲学之杰出人物”。
二、新唯识论的建构
20世纪20年代,熊十力就提倡融中外于一炉,认为当时优秀人才多从事于办杂志,以东鳞西爪之学说鼓舞青年,对于精深之学术不能澄思渺虑,作有系统的研究。长此不改,将有绝学之忧。他因此建议留学诸君刻苦自励,不求近效,翻译、专研西洋学术如西方哲学史等等。对西学有了精深而有条理的研究,我国学术才有发达之望。他主张,对我国固有思想和西洋哲学的方方面面,均应有沉潜深刻的研究。新哲学的产生,须靠治中国、西洋哲学者共同努力。他对欧化主义提出批评,指出“今日稍有知识者,皆知吾国之痼疾,非输入欧化不足以医之;然诚欲输入欧化也,则必取法于隋唐古德”。印度佛教哲学传入中国后,有魏晋玄学,僧肇四论,特别是玄奘、窥基、智、宗密等等隋唐佛学翻译家和研究家的融通之业,使佛学成为中国之佛学,并启导宋明儒,遂使吾旧有学术,孔门儒学大放光明。“吾国治西学者,从未有独往之精神”,“每以中西强相比附”。他评论胡适在《新青年》发表的《新思潮的意义》,指出:“《新青年》、《新潮》诸杂志,号为极端的新派,然犹不舍其整理旧学之事业。夫旧学诚宜整理,特非主张欧化者所宜从事耳。诸君何不上追隋唐古德之风乎!夫以吾国政治之纷扰,学校之废弛,人民受教育者至少,而诸君日日空谈‘新’,空谈解放与改造,不务涵养深沉厚重之风,专心西学而广事译书,则欧化未得入而固有之文化已失,欲无绝命,可得哉?此真所为栗栗危惧者。”他对当时学术界的浮躁风气非常不满,批评说:“中国学人有一至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辙,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二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与梁漱溟一样,熊十力也是一个多元融合型的儒家学者,他把中国的儒道文化、印度的佛教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相融合。“今当融贯中西,平章汉宋。上下数千年学术源流得失,略加论定。由是寻晚周之遗轨,辟当代之弘基,定将来之趋向,庶几经术可明而大道其昌矣。”
他自己则孜孜矻矻,致力于“鉴观西洋,平章华梵”,创造出一种“新唯识论”哲学。马一浮为《新唯识论》题签作序说:“十力精察识、善名理,澄鉴冥会,语皆造微。早宗护法,搜玄唯识,已而悟其乖真。精思十年,始出境论,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人,囊括古今,平章华梵。”因此他在《新唯识论》创造自己的哲学体系,就是,“惟以真理为归,本不拘家派,但《新论》实从佛家演变出来,如谓吾为新的佛家,亦无所不可耳。然吾毕竟游乎佛与儒之间,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只是吾而已矣”。他自认《新唯识论》“以佛补儒之缺,以儒补佛之失”。
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发挥易学义理,挖掘儒学精义,创造性地重建了儒学思想体系。其宗旨为“体用不二,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吾人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本来不二”。“体用不二”肯定人的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是为了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重新寻找“人生本质”和“宇宙本体”。在他看来,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仁心本体,内蕴着极大的力量,可以创造出、生化出整个人文世界。
“本心”作为最高本体,为绝对本体,不仅主乎吾身,而且遍为万物之主。“本心”是万化之原,万有之基的“仁体”,是永恒绝对之本体。“本心”又是每个物的主体,又是流衍变化,化生万物的过程。
所谓心物万象,文化建制,都是仁心本体的展示、显现、流行的过程。熊十力发挥王阳明、王船山的体用观,建构起“无体即无用,离用原无体”的《新唯识论》哲学。熊十力把仁心本体看作一切文化现象和道德行为的根源和根据,是开发创新、社会进步、人格完美的原动力。仁心本体就在每个人的心中,每人都能够自足圆满地拥有这一个大宝藏。熊十力以这一理路建构的《新唯识论》道德理想主义体系,为现代新儒学奠定了基础。面对西学的冲击,在儒学价值系统崩坏的时代,熊十力重建儒学的本体论,重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其弟子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沿着他奠立的形上基础加以发展、深化、扬弃,形成了新儒家的思想群体。
三、体用不二说
(一)“本心”是宇宙本体
牟宗三认为熊十力无古无今,无人无我,直透法体———即佛教所谓人生宇宙的根源———从本体展现为一系统,这就是体用论。有体就有用,这合乎《易经》的“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思想,是中华民族智慧的根源。孔子的仁,孟子的心性都由这一套原始智慧的根源所发。但是,他讲“体”不直接说这“体”是“天命不已”的天命,也不说“体”是上帝,或梵天,或如来藏,只是单单说个“体”字而已。熊十力这样直透本体,如如地展开成一套系统,不规定任何内容,但可以考察任何内容,它本身已构筑了一套标准,只要不合这套系统,他就说是不对的。
熊十力的体用论探讨的是心物关系,他认为本心就是“万化大原,人生本性,道德根底”。他说:“夫人之生也,莫不有本心,生而成为独立体,亦莫不有习心。杂染之习缘小己而起,善习依本心而生。”人要保住此本心,常创造新的善习,以转化旧的杂染恶习。“扩充本心之善端而日益弘大,此人道之所由成,人极之所由立也。”熊十力主张“人之本心”作为生命之本源,只要加以扩充就能为仁为圣。
什么是体,什么是用?熊十力论述说:
体用毕竟不可分为二片。使其可分,则用既别于体而独存,即是用有自体。不应于用之外更见一物说为本体。又体若离于用而独存,则体为无用之体,不独是死物,亦是闲物。往复推征,体用毕竟不可分,是事无疑。今当以二义明不可分:一曰,即体而言用在体。夫体至寂而善动也,至无而妙有也。寂无者,是其德恒常而不可易也。动有者,是其化至神而不守故也。非恒德将焉有神化?无神化,何以显恒德?唯神化与恒德,故称为体。体者,绝对的真实义。其德恒,其化神,所以为真实之极也。然而,寂无则说为体之本然,动有亦名为体之妙用,本然不可致诘,妙用有可形容,是故显体必于其用。诚知动有,元无留,则于动有而知其本自寂无矣。故夫即用而显体者,正以即用即体故也。所以说用在体者,在字须活看,意云此用即是体之显现,非有别异于体而独在的用故。二曰,即用而言体在用。此与前义本一贯,特返覆以尽其蕴耳。前就体言,本唯一真而含万化(自注:一真之一,是绝待义),故用不异体。今就用言,于兹万化皆是一真(自注:万化,喻如众沤。一真,喻如大海水。万化皆是一真,喻如众沤一一皆揽大海水为体),故体不异用。……综上二义,可知体用虽若不一而实不二。摄动有归寂无,泊然无对;会寂无归动有,宛尔万殊。故若不一。
然寂无未尝不动有,全体成大用故;动有未尝不寂无,大用即全体故。故知体用毕竟不二。
余书发明《大易》体用不二义,本以现象为主,此是吾书根柢,须识得此意。(吾书不承认有离开现象而独在的实体,只收摄实体以归藏于现象,说为现象之内在根源,故曰现象为主。)乾为心灵,坤为物质,乾坤皆现象也。现象有心物两方面,而不可拆裂为各各独立之两物。物的方面有力引起心;心的方面有力主动,以符合于物则,而动不失宜。如汝步行市区街道,望见汽车奔跑而来,汝心即于此时主导起来,测定汽车行动之规律,同时指导两足迅速移步道旁,决不乱撞汽车。据此而论,汝心主导于物,即是乾主导坤,事实分明,何可否认!……其可以唯心主义之污名胡乱加于老夫乎?在本体论方面,熊十力改造唯识宗的“万法唯识”思想,认为“识”或“本心”是宇宙本体、万化根源。“本心”,就是“性智”,即“真的自己”,它是构造现象的意识行为之所以可能的最终根据,因此,本体又具有本原的意义。“唯吾人的本心,才是吾身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觉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词,即谓本体。在宇宙论中,赅万有而言其本原,则云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名真的自己”。他说:
“识者,心之异名。唯者,显其殊特。即万化之原而名之以本心,是最殊特;言其胜用,则宰万物而不为物役,亦足征殊特。《新论》究万物而归一本,要在反之此心,是故以唯识彰名。”《新唯识论》以“体用不二”思想为基础,“杂引《易》、老庄、宋明儒之语,虽未显标为宗,迹其义趣,于彼尤近……盖杂引中土儒道两家之义,又旁采印度外道之谈,悬揣佛法,臆当亦尔。遂摭拾唯识师义,用庄严其说,自如凿枘之不相入”。
在他看来,用是体的显现,“非别异于体而自为实在的物事,故用应摄入体,不可将体用析成两片”。现象是本体的功能或作用,这种作用是一种持续的动势,“而不是具有实在性或固定性的东西。
易言之,用是根本自性的”;“但体是举其自身全现为分殊的大用,所以说他是用的本体,绝不是超脱于用之外而独存的东西”。
熊十力批评了体用分为二的思想,认为其基础在“阿赖耶识”。
他指出,“阿赖耶识”就是唯识宗所反对的“外道”所说的“神我”之别称。他说:“佛家虽斥破外道之神我,但有宗所立赖耶,实有神我的意义。持说虽有不同,其以为吾人自有法尔因具的个体的生命,超脱形骸,无始无终者,则一也。或谓之神我,或谓之神识(耶识一名神识),奚有异哉?”“阿赖耶识”是对个体意识的夸张和神化,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灵魂不灭论。由此,他对唯识宗的“种子说”进行批判,认为种子说的最大错误就是“划成种、现二界”,“种子说,就是一种多元论”。他说:
种子的含义,就是一种势力的意思。他所以叫作种子,因为他具有能生的力用之故,世间说麦和稻等等都有种子。旧师大概把世间所谓种子的意义,应用到玄学上来,而臆想识的生起,由于另有一种能生的势力,遂把这个势力名为种子。但旧师所谓种子,在他说来并不是一个抽象的观念。他以为种子是有自体的,是实在的,是有生果的力用的。他并且以为种子是各别的,是无量数的多,不是完整的,而是各分子独立的。……旧师析识为各各独立的分子,如破析物质然,这是他的根本错误。至于以种子为识的因,以识为种子的果,因果判然两物,如母亲与小孩,截然两人。这种因果观念,太粗笨,是他底玄学上的一种迷谬思想。
现象定有根源,但根源不是超脱现象而独在,别为不可知之物。根源不是别一世界。余肯定根源即是现象的实体,易言之,根源即是现象的自身。学者每将实体与现象析成两界,亦有知道不应如此破析,而其为说终难免自相矛盾,只是所见未彻底耳。实体一词,古今哲学家通用之,但其说到实体只是无对,说到现象又只是相对,而两方的说法却不曾作融会。如此,则实体毕竟被推出于现象以外去,如何可说是现象的实体。余将实体直说为现象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便扫除障碍。须知,实体本是现象之真实的自身,何可推出现象以外去。
他认为佛教与儒学的体用是不同的,“孔子之《易》,是肯定现象真实,即以现象为主,可以说是摄体归用。佛氏以用收归于体,即把用消除了,而只承认不生不灭作实体。佛氏毕竟是出世的宗教。
孔子摄体归用,此在学术思想界确是最根本重要的创见。摄体归用,元是反对哲学家妄想有超越现象而独存的实体,于是正确阐明实体是现象的真实自体”。他指出:“一切物各各自有之大生命,即是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易言之,一切物各各自身之主公,即是天地万物各各自身共有之主公”;“各独立体皆为组成群体之一分子,分子健全,群体方能健全。故就群体言,本不轻分子”;“吾儒返己,在不违仁,实现我与天地万物为一”。
1952年,熊十力在《新唯识论删定记》中说:“本体说是物不可,说是心亦错误,心、物以对待立名,要皆就本体之流行而假说。”1956年,熊十力又在《体用论》中说:“精神物质二性,皆实体所固有也。不直言物质而言翕者,从功用立名耳,质非固定的事物,元是实体流行现似凝敛之一方面;不直言精神而言辟者,亦从功用立名,所谓阳明、刚健、向上、开发而不肯化成物之一方面。
神质二性,是实体内涵相反之两端,相反所以相成,实体以是变成大用也。”1959年,他还在《明心篇》的自序中说:“宇宙实体具有复杂性,非单纯性(哲学家或以为实体唯是单纯的精神性,或以为实体唯是单纯的物质性,皆逞臆成说,与实体不相应也)。”熊十力认为佛教“种”(本体界)和“现”(现象界)的二元对立,割裂了二者的统一性;把本体理解为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抽象的精神实体,是“把体和用截成两片。则所谓体者,已不成为用之体,它只是超脱于用之外而独有空洞的东西”,“根本不了解体和用的意义”,“不知道用之外是没有所谓体的”。在他看来,本体乃是生化流衍、周行不殆的,它无方无相、真常无待。在他的哲学体系中,本体即功用,亦即现象,认为“误计本体是超脱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背后而为现象作根源”的体用论,是“头上安头”,从根本上是错误的。
(二)翕辟成变
从“体用不二”论出发,熊十力建构了他的独具创意的“翕辟成变”的发展观。熊十力的“翕辟”之说源于《周易》,但又不同于其原义。《周易·系辞》:“一翕一辟之为变。原乎恒转之动也,相续不已。”凝固物化(翕)与创造化生(辟)两种力量相互依存,产生出一种从无到有的创造过程,可称为“生命体的化生模式”。翕辟成变其实就是乾坤并建、阴阳和德的思想。按《周易》原义,“翕”有收敛、凝聚之意,“辟”有伸张、发散之意。在熊十力这里,“翕”指本体收敛、凝聚而成物质世界的趋势和功用,“辟”指本体发散、刚健自胜而不肯物化的趋势和功用。翕辟作为对立的两极没有先后之分,它们同时存在于实体之中,相反相成,浑一不二。翕辟即是“心物”,翕是物,辟是心,心既是“宇宙之心”,也是“个体之心”。
“翕即凝敛而成物,故于翕,直名为物;辟恒开发而不失其本体之健,故于辟,直名为心。”实体是依赖于一翕一辟之相反相成而流行不息的。
成中英指出,熊十力“心物同源”的含义是“心物有别却不可分割。不仅宇宙的本源是心物同体,已成的事象也是潜运生命力于其中,具有潜在的心灵因素。心物混同具有四涵义:
a心灵、生命非物质性,不可谓其从物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