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子宁不嗣
玄悲知我为难，伸出皱巴巴的老手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指着杨玉环的棺木，道：
禅宗将人身喻为臭皮囊，佛法也讲观身不净，修不净观，人的这具躯体是很短暂的，一般也就几十年，保养再好也就百十来年，没有必要紧抓住这个色身放不下。人一死，整个身体开始腐烂，慢慢地化成脓，里面全是蛆，慢慢只剩一层皮，最后是一滩淤泥。这样的一个东西的确没有什么可贪恋的，百年之后，大家殊途同归，都要成这个模样……
我打断他道，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玄悲淡淡笑道，佛家说四大皆空，是物质就有生灭，凡所有相皆是虚幻，但没有这个假的还不能修行，所以是借假修真。修我们的心性，这个是真的。昔年地藏王菩萨，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不禁动容眼睛通红，深呼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戒刀，“恩，我知道怎么做了。”
玄悲一笑，“很好，你过来。”
我擦去眼中泪光，凑到他的跟前。玄悲张开手掌，按在我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一阵寒光没入我的额上，与此同时，他额上的第三只眼睛慢慢合上，消失不见……
我猛地反应过来，玄悲这是为我灌顶。
灌谓灌持，表示诸佛的护念、慈悲。顶谓头顶，代表佛行的崇高。也就是师傅对弟子传授佛法的仪式。
等我反应过来，玄悲已收回了手，额上第三只眼睛彻底消失，对我道：“法相宗一脉已在你的身上，望你以后在人间宣扬佛法，切记切记。”
这玩笑开大了……我张口欲辩，却见玄悲浑身一颤，犹如电击，脸色也变得狰狞起来。
澄空慌忙过来，按住师傅，但无济于事。
“快，下手吧。”玄悲天人交战，额上青筋暴起，艰难地维持着意识中的清明。
我把心一横，手中用力，戒刀没入玄悲腹中，鲜血顺着刀脊流出，染红了他的僧袍。
玄悲狰狞的神色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淡笑，缓缓闭目，宛如入定。
“师傅！”澄空失声痛哭，跪在地上。
我放下戒刀，朝着玄悲的尸体恭敬三拜，也跟着喊了一句师傅，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诵经的众人听到声响一一停止，朝这边看来，才恍然大悟，玄悲方才教授他们诵经，两耳不闻身边事，万事不要睁眼，是存了牺牲自我，和白玛同归于尽的心意，不由得肃然起敬，纷纷朝他的尸身叩拜，以表敬意。
夜长，再也无怪事发生，想那不知道身处何地的白玛也作法自毙了。
待得天明，在石宗盛的率领下，携老扶伤，一一从仙人洞返回山下的村中。
临走时，有人看着纷乱的洞穴悬棺，弱弱问道，“老爷子，禁地弄成这样，如何收拾？”
石宗盛板着脸道，“不必收拾了，一把火烧掉吧。先人已作古，子孙后代再守着他们的棺木又有何用，从今天起，我石氏后人不必再守了，学了咱家幻术也不必和我们一样死守，如有别的营生都去做，不必拘泥规矩。千百年下来，倭人的幻术已经胜了我们太多，从今日起，得奋力追上，否则到了黄泉之下真没脸面见祖宗了。”
话音刚落，石家村众人，方氏爷孙眼中都有喜色，但又有些失落惆怅。
虽说要烧掉悬棺，但谁也不敢动手。石宗盛当即命青壮年搬来柴木，亲自下手，真的一把火把洞穴烧了。
下了山，清晨雾中，依稀见青烟冒起。
我背着玄悲的尸身下了山，暂时安置在石家村的祠堂，决定择日火化。问及澄空以后作何打算，他说等玄悲老僧火花后，带回慈恩寺，从此青灯古佛，再不下山。
我心里叹了口气，知他性情如此，也不便勉强。
众人在石家村停留了几日，收拾残局，几天后，在附近一个山洞找到了一个喇嘛的尸身，尸身僵硬，腐臭难当，想来就是前天和玄悲斗法的白玛。
石宗盛不再强令学了石家幻术的人都要留下守墓，方氏爷孙自是放下一块心头大石，不过方之仲在这里生活惯了，也不愿多作迁徙。
唐父失去一臂，兼失三彩银锭枕，意兴阑珊，决定再找个地方干回老本行。
此时双方冰释前嫌，自然知无不言。
我也认识到唐婉月的真正面目——之前的悠游寡断，弱不禁风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她本人是个智力超群的女子，心算推演能力极强，这一点在昔日她梦中以围棋挫败白玛大弟子可见一斑，前日还无师自通掌握了五行灭魔盘的使用方法。
胖子不信，唐婉月还当场表演了一番，双手均拿著笔，一手写书法，一手画画，口中则一字不漏地背诵心经，眼睛看完纸上的一道复杂的算术题，心算如飞，不一会儿，左手娟秀的毛笔字，右手一副极具韵味的修竹图，口中念诵的心经一字不差。完了，用笔写上算术题的答案，也丝毫不差。
毛笔字写的是，诗经上的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
她能同时做着这四五件不同的事，每一件都完成得非常好，目睹者无不惊讶万分，这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唐婉月的去留成了一个问题，是跟父亲回去干老本行呢，还是另作打算，问及总是低头沉默，面带幽怨，弄得我是一头雾水。
石宗盛对我们也不似来时那么冷漠，充满敌意，反而‘大发慈悲’允许我们多住些时日，好吃好喝地供奉着。
这一日中午，吃晚饭，唐婉月懂事地去帮忙收拾碗筷，几个大老爷们坐着唠嗑。石宗盛忽然叫胖子去帮他拿一下烟枪。
我大感奇怪，这老头我没见过他抽烟的，怎么突然想来一口，才知道他是故意支开胖子，笑道，“老爷子，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石宗盛轻咳一声，“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见你个傻瓜要错失姻缘，才费这唇舌。那姑娘多好啊，不料瞎了眼，看了上你……”
我一愣，“老爷子，你这什么意思？”
石宗盛指着唐婉月的背影，压低声音道：“你以为人家姑娘干嘛回来救你，要不是对你有意思用得着这样吗？去留不定就等你开口把她留下来啊，人家暗示都到了这份上了，你还傻愣傻愣的，难不成要人姑娘家主动？”
我一愣，人家又漂亮又聪明，怎么会看上我呢……
石宗盛没好气道，我问你，纵我不往，子宁不嗣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出自诗经，前面两句是著名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意思是幽怨女子埋怨情人，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就不会主动前来吗？
莫非唐婉月真的真暗示我什么？我心里七上八下，毕竟上次误会了她对我表达好感，出过一次洋相。
石宗盛翻了翻白眼，“我说你小子也算机灵，见多识广，但在这个问题上怎么就不开窍啊？男女之事就是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喜欢就上，不喜欢就拉倒，就这么简单，哪有这么多计较得失。”
“老爷子，你的烟斗拿来了。”胖子是拿过他蒙了尘的烟斗过来。
石宗盛接过，站起，“老头言尽于此，怎么做，你看着办。”说着打了个哈欠，把烟枪当做不求人挠着背，走远了。
老头走后，我琢磨了下，是这么回事。但直接提出的话，被人拒绝了，脸上过不去，得迂回婉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