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日光·年輕·雨·噴泉 - 永远的艾琳娜 - 苏逸平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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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日光·年輕·雨·噴泉

fountain

那水源充足的噴泉無止歇地濺灑著水珠,在嵌有青苔的水池表面畫出繽紛的水痕,有陽光的時候,角度特殊一點還能夠瞥見華麗的虹彩,但是今天可不行,天色有點陰暗,太陽從一大早就沒露過臉。

公園裏的人很多,那些從爸媽的青年時代就開始在公園提個小籃賣零食的小販們懶洋洋的,因為沒人理采他們。振達坐在噴泉旁的鐵涼椅上,隔著噴泉的水幕看對面網球場的人打球。一個大肚皮的老先生迎接一記漂亮的切球,球拍過處撲了個空。老先生握拳露出惋惜的表情。遠方百貨公司以天空為背景的數字鐘跳了一下,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分,還有,是一個絕對平凡無奇的星期三下午。

振達拍了拍放在膝頭上的黑書包,覺得有點無聊。高三上學期的青春像沒有電扇的夏日午後,煩燥難耐又空虛不已。黑書包裏有幾本偉大的考題分析,物理,英文還有三民主義。是臨出門前打算在噴泉旁邊唸的。可是,無論如何望著這偌大的城市公園出神總比啃書來得吸引人。他撫弄著黑書包的流蘇,但就是提不起興緻來把書打開。一陣輕巧的腳步從身後傳來,然後有雙手掌輕輕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我是誰?」

猜猜妳是誰?振達不禁在柔軟溫暖的手掌底下微笑起來。有時他真覺得奇怪,明珠總是做出一些和同年紀女孩們不符合的動作,充滿了童稚的天真,但又不做作。振達看過一些女孩刻意做出天真爛漫的僵硬舉動,不過連她們自己也不太能說服。但明珠就不同,她的一舉一動都自無得很,就像她現在在學陶大偉的歪歌唱著「你猜猜我是誰」一樣,很特別,但不討厭。

「嚇!不和我說話呢!」

明珠放開蒙住振達的手,輕盈地繞過鐵椅,坐在他的身邊。振達從眼角的餘光看見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白短褲,順著白皙的長腿向下看去,一雙清爽的淡皮色涼鞋。她總是一身的青春活潑,清爽得引人側目,振達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跟明珠類似的女孩,那些充斥在街道上,速食店中,百貨公司裏的台中市女孩有的拘謹過頭,有些則顯得誇張,也許其中也有些是合時宜的也說不一定,但總比不上明珠來得大方自然,想到這兒,忍不住看了明珠一眼,卻發現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小高,」明珠單眼皮的眸子透著狡黠的神采。明亮的牙齒伴著微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叫什麼名字啊?」

振達望著她,也笑了。

「我在想,妳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真的。」

「與眾不同?」明珠偏著頭,露出不解的神情。「為什麼我是……與眾不同?」

這問題還真不好回答。明珠講話的腔調有點奇怪,總覺得說起話來拗口拗舌似的,現在還算好些,振達記得剛認識明珠的時候她的口音更好玩,舌頭都不曉得放哪兒好似的。一個男生說起話來這樣拗口拗舌的也許會惹人討厭,但是像這樣一個明媚的女孩說出一口古怪的國語卻令人感到心情開朗,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振達有時想找出明珠口音之所以會這麼奇怪的原因,那種腔調和典型的臺灣國語並不儘相同,勉強說起來,雖然有點不合情理,倒覺得明珠像是從認識他之後才認真學講國語似的。還有一點更奇異的,明珠對於交談中有些再平常不過的名詞居然聽不懂,雖然她很努力在掩飾,並且藉上下文的含義去推測,但次數一多就露出了點跡象。像現在這句「與眾不同」,振達肯定她並不清楚真正的含義,好奇,再加上一點好玩的心理,振達打算再試試她,觀察她的反應,於是很快的接口說道:

「妳真的不覺得?真的,你很與眾不同呢!」

「誰知道呢?」明珠做出無所謂的表情,不露痕跡地把話題移開。「看,我是不是曬黑了?」

「一點點。」振達側眼看她,語氣不是很堅定。明珠的皮膚很白,從一開始振達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皮膚白皙得很。剛認識明珠的時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她從沒有樹蔭的廣場走來,裸露的臂膀在大太陽下閃著柔和的光暈。這以後雖然有過很多個陽光熾烈的日子,台中市的女孩皮膚逐漸轉成巧克力色,但明珠好像一點也沒變,一樣讓人在大太陽底下眼睛陡地一亮,光滑的額頭有汗珠,臉頰微紅,奢侈得像是化了粧。

「我告訴你啊!昨天我去海邊游泳呢!好漂亮。」明珠環抱著雙臂,彎腰將手臂輕撐於膝蓋上,看著遠方仔細回想。「沙灘上一條長木板,破破的,要不然腳板真會燙熟了。太陽好大,我和姨媽躲在陽傘下看人在海裏面游泳。後來我們也下去玩水,被海浪淋得好溼,我回家照了鏡子,曬得好黑呢!」

「只是黑了一點點。」振達伸過去自己打了一暑假籃球曬成古銅色的手臂。「看到沒,這才叫曬得好黑。」

明珠伸出手臂,與振達的相較之下的確差別蠻大。「我希望有天能和你一樣的,健康。」明珠由衷地說。振達想從她的神色看出這句話的真正用意,卻看不出來。她就是這樣,有時沒來由地說一句奇奇怪怪的話,你永遠猜不透它的含意。振達想,和她的某些格調很類似,就好像她從來不提她的家庭,學校一樣,在這方面令人透著一點蹊蹺。

「我看妳倒是有一付好運動身材,妳在學校的時候打不打球?」

「沒有。」明珠簡潔地回答,隔著長長的睫毛偏頭看遠方的天空,旋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臉來。

「有種東西,紅紅的,亮亮的,用小木材串好多顆起來,是什麼東西?」

「啊?」振達沒能聽清楚她的話。「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

明珠嘟起嘴唇。「可能是吃的東西,我昨天在海邊看到一個小孩子扛著賣,可是太遠了,就沒有過去。」

振達極力在腦海中搜尋這東西到底是什麼,他思索了一下明珠的敘述,臉上漸漸露出笑容。明珠仔細地看他,眼神柔和。

「大概知道是什麼了。」振達拍拍黑書包,站起身來,過於僵硬的坐姿使得腰有點發痠,有時候他很氣自己很沒用,在女孩子前面一點也放不開,連和明珠說話也不大好意思像她一樣盯著人看,只是偶爾偏頭看一眼,立刻又把眼光移回來。「我帶妳去看是不是。」

下午五點三十一分的公園沒有什麼人,雲氣在天空逐漸深重起來,陽光已不再熾烈。

在陰涼的天空下走過樹蔭,時而有陣草香傳過來。明珠走在振達的身旁,挽著他的手臂,走過長長的紅磚路。挽著手臂走路這碼子事一直讓振達感到彆扭,他想即使到了七十歲也是一樣,一樣會對被個女孩子挽著手臂走路這檔子事感彆扭。但明珠就喜歡這樣,她大方得要了人的命,真的,振達有點害怕和明珠走在人多的地方,有時候她硬是在人最多的地方做出驚人的舉動。

有一回在百貨公司電影院的大看板看見一部美國的青春電影廣告,明珠在大街上高興地歡呼起來,惹來一旁許多人的訝異眼神,振達窘得簡直可以直鑽進下水道去了,明珠挽著他的手臂看他窘得什麼似的,眼珠子一轉調皮地猛然往他的右頰親了一記,典型的火上加油。人群中一夥沒事幹的傢伙還湊趣地拍起手來,帶動了不少的掌聲。英雄式的一個臺中市熱鬧下午,只是那天的人行道像是火燙的鐵板,令人坐立難安,能走得完那段彷彿每個人都看著你露出詭異笑容的可怕路程,振達每次回想起都相當的佩服自己。

黃泥土地的花園旁,有兩個清湯掛麵的小女生打著羽毛球。振達輕輕將明珠挽著的手臂抽出來,順勢指向花圃中被濃密樹葉掩蓋的一個角落。

「就在那兒。」

明珠看了那兒一眼,點點頭。

今天的明珠有點不一樣,像是有心事,看起來安靜多了。這是微妙的感覺,並沒有具體的根據。振達喜歡憑感覺看一個人,今天的明珠就給人沈靜的感覺,像朵夜裏的百合花,同樣的比喻,大部分的時間明珠像陽光下的玫瑰,只有少數的時間是沈靜的百合,比方說,現在。他們正走過沈默的七里香小徑,明珠的手搭在黑書包上,配合振達的節奏走著。

小徑的盡頭是條看得見天空的走廊,一個轉折後偌大的市立圖書館就映入眼簾了。振達游目四望,希望找到賣李仔糖的小販。市立圖書館前的廣場有個十來歲的平頭男孩常扛著稻草紮的架子插滿華麗的李仔糖叫賣。或許今天的天氣不好,廣場上冷冷清清的。振達有點不甘心,跑上台階,再度四下找尋,還是沒能看見那男孩的蹤影。有點洩氣,一回頭,明珠遠遠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短頭髮被風吹起了幾絲。

「真奇怪,每次來都在的,反而是現在要用到他了,才不在。」振達遠遠地向明珠攤攤手,明珠輕掠一下頭髮,背著雙手向他走過來,敞著一臉的笑。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東西呢!」

「現在已經很少看到人賣了,」振達仍不死心地游目四望。「但是我們小時候多得不得了。有人叫冰糖葫蘆,不過那是講究點的說法,我們都叫它李仔糖,用臺灣話講。」

「是吃的東西吧?」

「嗯!好像是用紅色的糖漿澆在一種叫鳥梨子的梨子上,串在一起,吃起來甜甜的,酸酸的。」

「你剛剛說的,叫李仔糖,用臺灣話講,怎麼講?」明珠很有興味地問。振達說了一遍,她沒聽清楚,又說了一遍,而她那怪腔怪調的口音將李仔糖學著說了幾次,自己聽了也忍不住吱吱咯咯地笑了出來。振達望著她,突然萌起奇異的心情。

「哪天有空,我請你到我們老家那邊吃李仔糖,還有好多妳一定會好喜歡的東西。」

「一定。」明珠笑嘻嘻地合地手掌,看看天空。「哪天有空,我一定去吃光你們老家那邊。還有這個,李仔糖。」

「就這樣說定了,」振達說。「不過,妳怎麼會沒看過這種東西呢?我還以為,像你們這種都市長大的小孩子應該也會知道這種糖果的啊!即使是從來沒真正看過。」

「我就是不知道,先生。」明珠淡淡地笑著說。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另一邊台階的前面。「可能會下雨。」她仰望著天空,再次一掠頭髮。「坐一會兒,好嗎?」

坐在台階上的時候明珠有好一陣子不說話,她支著下巴望著圖書館前馬路上來往的車子出神。

微風帶來水的氣息,真有點要下雨的味道了。奇怪得很,今天振達一直忍不任會在任一個時刻裏想起和明珠認識以來的每一個細節,小小的片段,不清楚今天什麼地方不對勁,總是忍不住要去想那些過去了的事。

這只不過是個平凡的星期三,在這一個暑假裏振達每天下午五點多都會在市立圖書館的噴泉旁邊等待明珠突然出現,然後持續著某種屬於十七歲的醇淨情誼。他們己經認識二十三天了,是明珠在認識第十九天的時候掰手指頭算給他聽的,而從那一天算起,他們又在公園見了四次面。但是振達覺得自己今天有點異樣,一直忍不住要在明珠一抬手,一微笑間聯想起過去這二十二天的她,在這一個太陽依舊下山,雲一樣在飄的星期三。

「妳在想什麼?」

「很多很多的事。」明珠輕輕的說。「我在想,怎麼會認識你呢?如果那一天你走得慢一點,或者我走得快一點,我們還會不會認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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