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九八六時空夏夢
asummerdreamin1986
「真的有必要嗎?」夏天的一個早晨,我以傷風感冒病患的身份向科長請假。「嗯!我覺得,腦袋有點怪怪的,而且看過去每個人的臉色都有點發青,再加上從早上就一直咳個不停……」
「好吧!好吧!」科長很無可奈何地打斷我的話,猛點頭,後來也許發現光是點頭單調了點又開始搖起頭來。「說起來,生病也的確是沒有辦法,它又不能像服務生一樣給個二十塊小費就打發掉對不對,可是,請三天假……」
「咳咳咳咳咳……,可是……咳咳」
「好吧好吧!」
結果科長准了我兩天。
其實,做一個科長來說,已經算得上是千載難逢的大好人了,彷彿成天都是沒可奈何的皺著眉頭,長得與其說像個科長倒不如說像個開娃娃車的老伯。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成了個開娃娃車的老伯,也許就不會成天皺著眉頭了吧?也許會成天把「我家門前有小河」或是「小花貓」快樂地掛在嘴上也說不一定。兒子在美國唸博士,女兒嫁了個有潔癖的程式設計師,每天早上和太太到公園散步,八點半鐘準時搭十二路公車上班,下午四點五十五分搭交通車回家的一個老好人。我拖著腳步慢慢地回到辦公室。
上午九點四十三分的窗外天空灰濛濛的,彷彿是要下雨了。我在辦公桌前點了一根煙,吐著煙圈玩。上午九點四十五分的辦公室雖然開了日光燈,在水紋般的煙霧中像是躲在玻璃瓶裏向外窺視般的陰暗,而且因為感冒的關係,我的位置還要再更裏面一些,在玻璃瓶裏的另一個玻璃瓶裏面。這時有人敲著第一層的玻璃發出糢糊的聲音,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他說。「……。」
「好啊!」我假裝用力的點頭。「你對。」
於是他心滿意足的回座位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那傢伙平常是個一爭辨起來就沒完沒了的人,通常我和他只要一開始交談,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話,然後就準確地開始爭辯個不停起來,從蒼蠅的自體受精,宇宙收縮論到雷根的星戰計劃,辯個沒完。自從七十一年底我到這兒做事以來,那傢伙就是這樣喜歡和我爭辯,在這之前,聽說是個沈默不愛講話的人,可是自從七十一年底以後,「變了一個人似的,工作也積極了,精神煥發了不少,聽說也快娶老婆了喔!」,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緩步走下樓梯。
臺北市……早晨九點五十六分的臺北市,是個蠻荒時代的史前世紀森林。巨大的叢林中有許許多多的原始生物熱熱鬧鬧地穿梭其中,有隆隆隆的巨大劍龍,有遮住天空的巨齒科植物,紀元前三千六百萬年的玄武紀森林。我在長長的紅磚道上慢慢地走著,迎面走過樸克臉的人,悲哀長相的人,露出小虎牙的人,城市的公車不停地在身旁過去。
遠遠的電影看板上閃爍著霓虹燈的光采,在大白天看起來有點被遺棄了似的寂寞。我在商店街的櫥窗上仔細注視芭比娃娃,金髮的漂亮芭比,露齒微笑,盛裝打扮要去赴一個宴會。我喜歡芭比娃娃,大約每過一個月我總要買一個,到現在床底下已經堆滿了幾十個,明星的芭比,運動的芭比,十七歲的芭比……還有其餘幾十種奇奇怪怪的芭比。我真的喜歡芭比娃娃,每當我輕輕地撫著華麗的漂亮紙盒時,總覺得心情快樂,並且耳邊好像響起了杏子高興的笑聲。
曾有一次和姚倩談過芭比娃娃的事。
「妳喜歡芭比娃娃嗎?」那時候,我們正坐在芝麻廣場附近一家咖啡館的靠窗坐位,大落地窗外偶爾有人向裏邊好奇地窺視。
「喜歡哪!」她可愛的瞇起眼睛,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臉看,有點著了迷的感覺,有股魔術般的煙霧這時從她的咖啡杯中昇起,在陰暗的咖啡廳裏充滿。「我小時候也買過三個呢!只是之後搬了幾次家就不見了。」
「為什麼不再買呢?」我半開玩笑地問,心裏回憶起和她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奇怪的問題,我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嘛!」姚倩嘟起嘴,一付受了委曲的表情。她二十五歲,但是看起來只有十八,不,笑起來也許只剩下十五了。明亮的表情伴著笑,梳了兩條小辮子,是一家私立醫院的掛號小姐。
去年夏天我按照往例在六月裏傷風感冒一次。結果在去市立醫院的公車上睡著了,公車載著我在臺北市繞了一大圈,我在醒過來的第一站下車,找了家最近的醫院掛號,我隔著傷風的兩層玻璃笨拙地填姓名地址,玻璃外頭遙遠的地方有人對掛號小姐開玩笑說:「小胖胖,四號外線!」,遙遠的地方紮著小辮子的掛號小姐差點氣死了,叉著腰嘟著嘴一付氣鼓鼓的樣子。那一瞬間玻璃突然間全部嘩地一聲全碎沒了,我像是挨了誰一記左勾拳似的一下子清醒過來,眼前清晰地站著姚倩,當時她以絕對的驚詫表情看著我,因為據說當時我的眼睛像是要大哭一場似的閃閃發亮。
「怎麼了?這樣看人家。」姚倩低聲說道,一下子把我從醫院拉回咖啡廳。輕輕柔柔的慢板鋼琴,淡而舒適的咖啡味道。
「沒什麼,」我眨了一下溼潤的眼角,看著她。線條溫和的嘴唇,大眼晴,姚倩總嫌自己胖,她的幾個死黨也愛這麼說,可是你卻很難在大街上看到任何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
於是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告訴姚倩她和杏子有多像多像的事。
從熱鬧的大街走道附近的一座公共電話亭,撥了姚倩醫院的電話,電話響了十二聲才有人來接,因為那同時也是一家沒什麼生意的私人醫院。有時候她們會到門口去吃個冰什麼的。在等姚倩來接的間隙中,過去了三輛紅計程車和一臺小貨車。
「要多喝水知道嗎?」她在電話中說。「最好回去躺著,吃兩片阿斯匹靈知道嗎?晚上可能沒法子去看你,因為是夜班嘛!乖乖在家中躺著,知道嗎?」
「好好。」然後我就心滿意足的掛了電話,哼著歌,很少見地搭了奢侈的計程車回家。這是民國七十五年,我二十八歲,姚倩二十五歲,杏子十八歲這一年的事。
民國五十八年到民國六十四年,五年左右的這一段日子,杏子和她的媽媽曾經住在高雄市小港區被服廠附近一帶的地方,緊臨著小港國際機場。
「飛機轟隆轟隆從房子上面飛過去,好大喲!比看電影還要大。」杏子曾經這樣詳細向我描述,小嘴極力模仿出飛機的音效。「而且只要是這樣,像我們這麼近講話都聽不清楚啦!」
還有沒有呢?
當然還有,杏子一定很愛那個地方,所以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小港機場的旁邊有座被服廠喲!被服廠的阿兵哥好好玩呢!天氣很熱的時候阿兵哥還要去拔草,好可憐喔!六歲的杏子嘟著嘴說,「所以我都帶小花去拿開水給他們喝。」
然後呢?還有嗎?當然還有,但是我就不記得了,因為當杏子說著這些事的時候我還算年輕,大概十八歲左右,沒有一個十八歲的毛孩子會有心思去聽這些的。然後當然我付出了代價,每個人不外乎如此,有很多你年少的時候沒放心思在上邊的,以後也許你得在許多的晚上為它哭泣。多少個日子裏,我在深夜裏回想杏子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得頭都有點痛了起來。已經好些年了,我不停地向任何一個來自高雄的傢伙問一大堆問題,湊巧的話,也有幾個是對小港區和被服廠略知一二的。
「飛機聲吵死人哇!」有個黑臉胖子這樣不耐煩地說道。
「況且,」另一個也是胖子的說道。「一點也不熱鬧,又熱,空氣也不好,常有死魚的味道。」
最詳細的一次,也許是有天我等公車時認識的一個瘦長個子,他就曾經在前邊提過的被服廠當過兵,敘述了和杏子說過相類的某些情景。「其實,該怎麼說呢?」最後,他在搖晃的公車上低頭對我說。「再怎麼說也不能說是個好地方,可是畢竟那兒的空氣中有過我的呼吸,而且我也把我的二十,二十一歲留在那裏了嘛!對不對?」
也許你對,老哥,溶在那兒空氣中的你。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你也許可以遇見從前的你,而在某些你現在不知道的地方,未來不知道多少年後的你也可以在那兒遇見現在的你。到時候,也許大家會握握手,痛快的大哭一場是吧?
現在再回過來談談民國七十五年的事。
「去哪兒呢?」計程車司機在糢糊的遠方問我。我對他說了地址,車子就從安全島旁靜靜地滑入車海。黃色計程車在淺綠色調的原始森林中穿梭,這兒越過一座小山丘,再經過沈睡的雷龍家族,我也不禁在中世紀時代的環境中像根食蟲藤般緩緩眨著眼皮,睡著了。在夢中,我長了細小的翅膀,不停地在天空中穿梭一個一個的世紀,一座一座的山頭。大約一個短時期之後我突然間醒過來,流了一點汗,靜止的,沈寂的小小空間。世界的色調逐漸恢復。我拍拍自己的後腦袋,裝了二十公升清水的大腦。
「塞車。」司機冷靜地說。果然,從車窗外望出去,一大堆古生物也似的車輛長長地排列在我們的前後。在車子們的背景,臺北火車站的數字鐘在天空中顯示,上午,十點三十二分的臺北市。這給了我一個奇妙的靈感,我在心裏盤算著某件事的可能性,荒謬,卻很有可能實現的念頭在心裏逐漸昇起。
「喂!我……」唉!真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家。「我在這裏下車。」
司機先生以可怕的眼神看我,我付了錢,在大馬路中間下車,繞過車子們向火車站走去。從第一次聽杏子講高雄小港的事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個年頭零兩個月又好多天,這麼長的日子裏我不停地向人問那兒的事,買不同的芭比娃娃,在心裏不止息地編織所謂的飛機,太陽,噪音和阿兵哥的整體形象,可是,自己去看看不也是很容易的事嗎?我從口袋拿出眼鏡細心地看火車時刻表。於是乎,早晨十一時十二分的莒光號,帶著我,隨著時光之流緩緩南下,帶我回到杏子六歲時的時光。
杏子是我的妹妹,如果照電視劇的說法來說,杏子就是我不同父不同母,或者是說她乃是我的一個異父異母的妹妹。
民國六十四年的有一天,杏子的媽媽經由錢鬼媒人的介紹從高雄北上基隆嫁給我的老爸,我那山東人,個頭矮,揍起人卻痛得要死的山東饅頭老爸。杏子是她媽媽從高雄帶過來的小可憐,她的老爸是誰我不知道,她媽媽也沒有講。我那時節在基隆的一家破商工唸高三,有天在外頭沒得混了回冢看看,原先盤算好的劇本是老爸一陣狂吼,一頓好打再奪門而逃的,可是一進門卻發現平白多了兩個人。杏子的媽媽啞吧似的,這以後我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大概不到三十句。杏子則乖乖地坐在饅頭蒸籠旁的小木頭椅上,嘟著嘴看我。老爸只瞪了我一眼,又把心思放回去做饅頭。
「我他媽的平白多了個媽媽,」那時候我想。「外帶拖油瓶妹妹一個。」
有很多事情現在想起來真是過分,是那種讓你在深夜偶而念及時耳根忍不住發熱的過分。杏子的媽媽好像不太喜歡她,我就從來沒看過她好好抱過杏子親親暱暱的說話。至於我那饅頭老爸也是,除了喝酒和做饅頭之外什麼都做不來似的。
咱們在基隆的那個饅頭小鋪子像是座墳墓,冒著白煙,只有燒開水掀鍋蓋聲響的一座墳墓。不說話,老爸和杏子的媽媽都整天不說話,也因為這樣,杏子只能和我說話了。老實說,以一個做哥哥的來說,我可以算是個拿到完美零分的壞哥哥,因為我也不喜歡她,甚至還想過找個機會把她丟了。可是杏子卻不這麼想。
曾經有一年我又回到咱們在基隆那家破敗的小鋪子去,在佈滿蜘蛛網的小抽屜裏找到一張包饅頭的報紙。
「我ㄗㄨㄟㄞㄉㄜㄖㄣㄕ」杏子在上邊寫著。「哥哥。」
因此我才說這件事情真的很過分,因為每次杏子嘰嘰呱呱地和我說話的時候我都蒙著棉被假裝呼呼睡著,要不就吼她一陣。
還有另一件也很過分的事。那一陣子每天中午杏子的媽媽都要杏子送中飯到學校給我。那時候的杏子最多不過七歲吧?打咱們饅頭鋪子到商工要過三條大馬路和一條平交道。
「太過分了!」我對老爸說。「真沒面子,同學都笑我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