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59.阿晷

第59章59.阿晷

十二年前——

耳畔的风像湿冷的刀子，终于将残壁下昏迷的人冻醒。

趴在地上的瘦小轮廓模糊的动了动，与周遭乌沉几乎相融，有那么短暂几刻，茫然又木讷。

不过当遥远的狗吠一声声鼓动耳膜，阿鹤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手臂上的伤口也越来越钻心的疼，只见他猛的坐直了身躯。

“阿晷！”

脱口唤出小乞丐的名字，他踉跄着起身，拔腿跑到了房外。

可惜四周仅剩一片死气沉沉的夜幕与满地凌乱脚印，哪里还看得到任何人的身影。

小乞丐和先前围拢在门口的村民们都不见了。

“阿晷……”

又嘴唇发抖的低叫一声，阿鹤绕着门口来回的寻找，一时不敢想象对方会遭遇什么。

不过当他哆嗦着擦了把额头汗水，不顾血污蹭了满眼，无奈朝远处眺望间，忽然又意识到什么的一顿。

紧接着，他脸上浮现出狰狞的惊恐，开始疯了一样朝白日里举行敬神仪式的宗祠跑去。

小乞丐自然是说谎了。

那尸印被大火烧焦后，上面的香秽早就不见了，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她那时声称自己手上的尸印里有厉鬼可以保护他们，只是为了骗阿鹤回到她身边，她好打晕他罢了。

——他们想长生，我偏不允。

她故意顺从村民们的误解，分明是打算代替阿鹤去成为所谓的“长生树”！

闷痛的脑中零碎回响起昏迷之前听到的话，阿鹤暂也想不起其他，只心下塞满了恐惧的一路疯跑，期望着那些不受控制涌出的可怕猜测皆是假的。

村民们再怎么渴望长生，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总不至于——不至于真的——

然而，当满脚泥泞的阿鹤气喘吁吁的跑到宗祠时，却在豁然开阔的视野下，看到了让他几乎目眦尽裂的一幕。

火光熠熠，最先映出的是每个村民掩不住的满面红光，乍一看去，围坐在篝火周围的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大口的喝酒吃肉，仿佛是过年了。

尤其，黢黑的大铁锅间热气升腾，还能听见热汤煮沸的“咕嘟”声，夹杂着饱含笑意的相互交谈以及小孩子一来一回的打闹。

连残冷的月亮都被熏得朦胧，当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

如果，没有旁边祭台上的另一副情景——

阿鹤直勾勾的盯着前方，黑漆的眸底映出一抹血红，如心跳般闪动。

那是一杆无声随风飞扬的破烂灵幡，上面挂了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

“阿……”

当看清那人头面庞未曾闭紧的双眼，阿鹤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像丧失了声音，大张开嘴，偏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怎么难以置信，那的确是不久前还在与他说话的小乞丐。

她的整个身体……已不知去向。

也不仅如此，就在小乞丐的下方，正僵硬跪坐在灵幡旁，如同接受惩罚的罪人般，被一柄锋利鱼叉穿胸而过的——是他的阿娘。

他阿娘怀里抱着早已成为上千万块肉屑的老渔霸，应才咽气不久，面上混杂的血泪还在一滴滴缓慢的向下坠落。

“……”

阿鹤愕然望着眼前恍如置身于噩梦的景象，好像一切感知都化作腥秽的深渊，从四面八方将他挤压、吞噬。

男女老少们嘴边咧出的褶皱，用力咀嚼时沾了满齿的油渍，吞咽入喉咙的黏稠声，以及锅里翻滚的肉香，这些无不在一点一点的彻底催毁他的意识。

直至满眼所见全部扭曲变形，再看不出一丁点完整的面貌。

他猛一口呕出满腔的血污，胸口翻江倒海，尽是止不住的作呕。

而他浑然不知的是，随着这一刹那间，他原本乌黑糟乱的一头青丝如同惨白月色散落，也如沧桑的枝杈，强行爬满他尚且年少的身躯。

颈后破土而出的剧痛同样没能唤回他的恍惚神智，也便完全没能阻止转瞬之下，天干信香崩塌的泼天强盛。

原是在这一刻，他分化了。

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奇迹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惜，这看似充满生机的同时，铺天盖地的杀戾也倾泻而下。

恨意席卷，诛尽杀绝，从此，世上再无白寿村。

这些人，全都死在了通往“长生”的这一晚。

也包括那个曾不惧天地，名为阿鹤的小渔霸。

等他再清醒时，宗祠里早就烧得化为乌有。

而上一世，他忘了自己是谁，每日浑噩流落在街头，也成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只不过与其他乞丐不同，他宁愿饿肚子，啃鱼骨上的残渣，也从不抢着捡一块肉来吃。

他并不记得缘由，只潜意识驱使他但凡吃下一口，便会连肠子都快吐出来，痛不欲生。

直到某夜，他正佝偻着蜷睡在城门外一棵参天树下，不知做了什么梦，眼睫都被护城河扑面的湿风打湿，讷然睁开双目，遇到了那位仿若从天而降的无白宗前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