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一：绝不接受

高空飘落的人未及地面，他们的话音已率先落地，固山卫书施展的穹顶随而破裂。话音如掷石刮过耳旁，卷起一阵令人恐惧的呼啸，同时引发一阵冷风，撞击在每个人脸上。洛秋感到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好在疼痛很快消散，这是从地界府出来之后有暇静心感受的疼痛，持续的滋扰并不能在人间永存。

“依据人类事不过三的自省原则，”上空飘来的浑厚男声说，“我们已经给了你三次机会，今天是你六百年来，第四次跨过桥口。我们将为你兑现当初的警告。围聚桥口的凡人们，迅速散开吧。”

没有谁能无视仙人的劝告。洛秋扭头向后，离开挡住桥口的岩石，他的同伴们紧随其后。两个仙人降落在桥口。他们一男一女，身着飘然深衣，垂手宽袖，冠饰峨峨。从光亮闪动之初，那个浓雾绘制的人形就完全陷入凝滞，伸出的那只代表了罪恶的腿始终没有收回，身子也没再动一下，声音也没再发出一丝。

这些仙人每次出现都一尘不染。他们的肤质晶莹白润，毫无油光，与艾息格寡淡的肤色相比，仙人给人一种吹弹可破的吸引力。他们的衣裳也光洁如新，哪怕漫天风沙，也永远一尘不染。

“这是要干什么？”默着急地问。那两个仙人依旧站在桥口，不过分别抬起了左手和右手，平直的手臂对准桥口的人形雾团，此后，人形雾团的浓度开始下降。洛秋听见了那个声音的嘶喊和哀嚎。

“他们说要兑现警告，”艾息格猜测，“但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反应，那两个手掌也没有释放出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声音……”

没有什么声音？洛秋疑惑地望着他。原本出现在对岸的那个声音，现在分明发自眼前的桥口，在遭受仙人的禁锢和消融之后，形成她雾气的身体正分崩瓦解，而她发出了呕心断肠地嘶喊。她的喊叫绝不仅仅是痛楚带去的，因为她还在悲泣，还在因为某种目的竭力挣扎——虽然她不能动，但她的喊声之中充满了对抗绝望的濒临破灭的希望。

可这样的声音——他在环顾中从同伴平静的面容中可以确认——他们似乎是听不见这悲吼的。

“住手！”他听见自己出声喊道。仙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其中的男仙人扭头回来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孙海标将他拽到身后。然而他再次跨出人群，主动发声喊道：“停一下！”

两位仙人同时回头之际，艾息格小声地说，“咱们不能诛仙，你得悠着点。”

洛秋知道自己得悠着点，毕竟不能每次都依靠固山卫书的自爆警告来解决危机。他仰头看看浮在半空的固山卫书，鼓起勇气道：“两位仙君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事不过三必须要付出代价的话，恐怕也得给她一个见识事不过三会带来怎么样后果的机会。我相信她之后不会再踏出桥口的。她听上去是那么可怜……”

“你能听见她的喊叫么？”女仙人回头，一脸狐疑地说，“为了让凡人不受到影响，我特地压下了她的哭声，但你的听觉似乎比别人更灵敏一些。”

我的视觉也比别人更灵敏，洛秋心说。“她刚才唱了一首很悠扬的悲歌，虽然凄惨但音律和唱腔都很优美。唱词里说她弄丢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也是来找孩子的，对她的悲苦感同身受。她在雾气里或许能帮我们，请仙君高抬贵手，饶她一命，救救我们这些凡人吧。”

女仙人收了手，但男仙人依旧。他说：“你是从哪儿学到仙君这个称呼的？”

“拜了仙人修行的时候学到的，仙人似乎称上仙为仙君。”洛秋如实回答，而且身在地界府时，他也总是能听见谁的声音重复着这两个字。

“拜的是谁？”女仙人问。

“罗津。”

“我问的是仙名。”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洛秋摇头道，“我不知道仙名是什么啊。”孙海标此时向前一步，洛秋抢在他发声之前背手摆动，示意他住口。

眼见人形雾团的浓度正在趋同周围，洛秋正琢磨怎么让充耳不闻的男仙人住手。默忽然走向仙人，大声地问：“两位法师如果是打算让她消失的话，你们会负责找回我的弟弟姜大鱼吗？”

男仙人怪责地望着她。“在我未申明身份之前，我不会将你的此番言行视为妨碍行为。接下来，我将申明我们的身份和目的，诸位凡人请记住，在那之后再有打扰，我将会对你们施以惩戒。”

“你申明身份的时候也不住手么？”洛秋问。

“没有必要。”男仙人突然放下手臂，扬手挥动，隔空打了洛秋一巴掌。“我只有打人时才需住手。”

这一巴掌让洛秋的脑袋被迫左旋，他甚至听见颈椎发出咯吱的响声。比起地界府长久的疼痛而言，这一巴掌的疼痛在发生之初就已在衰退，他因此能很快适应。

男仙人接着说，“这里是世人所称的原血之灾发生地，为了防止薛微典具有侵害性的血液离开灾难区，末路舍已接管此地防护。我二人即是末路舍防护仙人中的一员，我们的目的是消灭违反警告的雾中人，此前我们已经给了她三次机会。诸位听清楚了，如之后再有任何妨碍言行，无论是人是仙，我二人都将施以惩戒。”

末路舍这三个字很少衍生出奇异传说，但它依然如雷贯耳。它的声名远播，往往源于仙人们言及它时的恐惧神色。巫阳古书对它并无记载，这个九神之一领导的组织似乎成型于仙启时代之后。

洛秋记得，传说中的原血之灾是连仙人都不敢踏入的禁地。“只要你们能保证一会儿替我们找到雾气之中的孩子，我们肯定不敢妨碍两位仙君。”

“我们何必向你保证，”男仙人抬手继续消解那毫无动静的人形雾气。“孩子丢失与我们无关。”

“但你们在妨碍我找孩子！”默毫不客气地说。这也是洛秋想说的话，因为悲吼再次充斥耳畔，令他无比烦躁。

“我们在实行任务，”男仙人干巴巴地说，“无心妨碍凡人，何况这雾中人也不一定会帮你们。”

“怎么不会！”洛秋喊说，“你没看见她刚才都要出来了吗。”

“她出来是帮你们吗？”女仙人嫌恶地说，“她出来你们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出来我们就死了呢？”

“不知死活的凡人，”男仙人道，“如果你们要用生命来验证妄想的话，我倒是可以成全你们。”他说着放下手臂。

“那你让她出来吧，”洛秋直勾勾地望过去。“我来验证一下她会不会帮我们。”

男仙人怔了片刻，脸上浮现愤恨的神情。“小把戏对仙人可没用。就算你不要命，但是无知的凡人啊，你也得考虑一下这天高城的居民们，万折城数以万计的人，至少还有你面前的这些同伴们……”

“我也同意让她出来，”艾息格站在洛秋身旁，风正扯动着他那条空荡荡的袖子。“我们都来验证一下。她如果围困在对岸的那点地方，六百年只有三次想出来的话，简直就是个圣人。我觉得她肯定会帮我们的。”

男仙人的脸色很难看，女仙人则回望对岸。默在这时说道：“两位法师请高抬贵手，如果你们放她出来确实会有什么灾难性后果的话，周围的人都会因你们而死，这恐怕违反了九神议定和末路舍的职责。请放过她这一次，我相信她肯定会帮我们寻找孩子的，希望能让她建功抵过。”

“末路舍旨在保护地貌，而非保护人类。”男仙人说，“所谓功过仅存于凡人的评判，于我们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他并不留情，人形雾气越来越淡，将要融于四周。

这下好了，道德束缚不了圣人，善行也感动不了圣人。别无他法，洛秋只好指着悬浮在头顶的固山卫书警告仙人，“住手吧！这是原苍穹阁一百九十三位仙人之一的难楼留下的固山卫书。哪怕二位不认识这个名字也无所谓。只需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就可以：这宽广的深渊雾气显然是受到某种力量约束在这里的，我坚信固山卫书可以破坏那股力量。大不了咱们来个鱼死网破，反正孩子都跑进去了。如果再不住手，固山卫书会让原血之灾扩大到天高城甚至万折城，那时候别说保护地貌，你们连降落此地都再无可能了。”

“何必呢。”男仙人依旧不愿放下那只伸平的手臂。“恐吓仙人罪加一等，堂堂的九天仙人还会被你几句话吓住吗？难楼早死了，难楼四书从来没有发挥过什么效用，固山卫书虽然是头一次见，但它又能做什么？”

“固山卫书啊，”洛秋仰头望着那本浮空的书。“为仙人展示一下你能做什么吧。”

固山卫书浮出一串文字：“如果需要我自爆的话，凡人和同胞现在就可以开始跑了，远离此地。固山卫书愿意拯救凡人。”

“不必自爆！”洛秋不知道这本书从仅能听见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怎样的氛围，但他绝没有要仙器自爆的意思。他有些慌张的制止之后，为了不在两个仙人之前露怯，很快就镇定下来。“你得先展示一下能否破坏约束雾气的力量，”思前想后，他决定将计就计。“不然仙君们难以想象你的自爆会带来什么后果。”

浮空的固山卫书于是开始疾速自旋，倏地敞开书页，向着对岸射出一道黑红两色相融的光线。这道光线被女仙人提剑击挡，飞向上空破穿云雾。洛秋看得出来，在光线迸射的那一瞬间，两位仙君的脸上都出现了紧张的神色。他们远没有刚才从容，而且男仙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手臂。

固山卫书怒气冲冲地翻动着书页，同时浮出一段文字写道：“凡人和同胞离开吧，固山卫书将黏住这两位仙人，设法消解同胞郁结。固山卫书绝不接受任何对同胞的冒犯和挑衅。”

洛秋和艾息格同时转身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