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二:其奈我何
下坠让士兵大感震惧而失辞,唯有应和固山卫书那叠升向上的啊字。他们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心仍激荡。洛秋最后落地,固山卫书浮字询问是否皆已降落,他点头以做回应,方才合书页收起旋风。
岂料孙海标当即冲了过来,双手倏地揪住洛秋的衣领。“两百人呢!”他的嗓音由低至高,郑重地提醒他们六楼应有的人数。“两百人!怎么就二十多个?不是两百人吗!开什么玩笑?难道我头顶有两百多具尸体?”他身后的屯长吃力的挺身伫立,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言不发地仰起头目视上方。
洛秋看看周围的士兵,似乎得益于昨夜的温暖,人数并没有减少太多。不过远处病榻上横卧的身影依旧存在,医者却已不在那了。“就这些人了。算上底下的这些人,这是卫所里全部的士兵了。”
“不可能!”孙海标断然拒绝接受,两个眼珠子越瞪越大,如同要从洛秋的脸上挖出真相。“你肯定没仔细找,这才多少?”
被在众目之下揪着衣领让洛秋感到不快,但眼前的这个魁梧多情的汉子已经泪如滂沱。他只好垂头叹了口气,整理好自己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在六楼的各个房间之内都看见了不少尸体。上面的那些士兵说他们也试着往下边喊过,你仔细想想,就算他们的声音传递不到这里,但就近的几层若是有人肯定就能听到。但是那些士兵告诉我,他们的呼喊没有回应。”
满脸错愕的孙海标终于松开了手,他开始四下环顾,士兵们苦楚地望着他。他忽然冲到刚刚落地的来自六楼的士兵眼前,大声地问:“新兵班选也死了?”被他瞪着的士兵悲哀地点点头,他颓然坐下,咬着牙嘶吼宣泄。
卫所里回荡起孙海标的哭喊,受他感染的士兵们红了眼眶,相互搀扶着向他靠拢。戍卫军的卫所哀歌四起,微弱的昼光在此间闪烁。洛秋站在阴影之下,固山卫书主动发光为他增亮,他看见艾息格一瘸一拐地循着书籍散发的光芒走来。这些歌声有着别样的情感,听上去过分悲凉。
“他们在干什么?”固山卫书飘出文字。
“在怀念战友。”洛秋回答。
“他们的表情很奇怪。”
“因为他们哭了。”
“我知道,悲恸至极。我被主人创造之初,就知道一切为人的情愫。但我听不见他人的声音,所以没听过哭声。你能给我哭一个吗?”
洛秋无奈地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没有开玩笑。我只是想丰富经历,这样有助于我的判断。我需要感受一切,从而才能理解一切。”
洛秋背靠着墙,凝望着那些士兵。“我对他们的悲伤感同身受,但我现在哭不出来。”
这时艾息格走了过来,他微微躬身,用独臂扶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但并不像是受了伤。“你在跟谁说话?这里可谁都没有。”他道。
“腿怎么了?”洛秋看见固山卫书向上升起。
“昨天晚上忽然就暖和了,他们说是你成功了,欢呼了好久。暖和之后很容易困,我于是睡了一会儿,睡的姿势不大好,腿被压麻了。”艾息格看看四周,“你刚才跟谁说话呢?”固山卫书像是恶作剧一样浮在他的头顶,所以他没有看见它。
洛秋向上一指,引他抬头,“你忘了,咱们来的目的就是取这仙器。他们不是说了嘛,这书能听懂人话。”
固山文字立刻写道:“同胞莫要误导他人,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
“同胞,”艾息格又一次地四下张望四周。“它说的同胞是你吗?”
哀歌已变成了集体的哭泣,他们的哭声宏亮洛秋忽然感到头痛欲裂,随着哭声痛觉益强。“说来话长。”他咬着牙说道,“这本书说自己只能听见我说话的声音,所以擅自判断我是它的同胞。”
“这是严谨的结论。”固山卫书的文字如是写道。
“这书还能做点什么?”艾息格的语气也变得低沉。他倚在洛秋身旁的墙壁上,用手捶打着发麻的右腿,不时瞥向在空中转动的书籍。“刚才看见它刮起旋风,也许能在室外如法炮制,把咱们送到那个山洞里。”但见书本果然没有反应,于是他面向洛秋,“你问问它。”
洛秋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力量之大让艾息格甚至想要上前阻拦。不过好在他就敲了两下,他就此感到疼痛确实有所缓解,而洞内回荡的哭号也在渐渐衰弱。士兵们擦干了眼泪,准备打开卫所大门。他仰头望着固山卫书,“我大致看了一下,山洞里似乎有一百余人,你一会儿能驮着我们走吗?用风。”
“我的风只有击发之力,没有运载之能。你们若愿意自由坠落,我也不介意助你们起飞。”固山卫书写道。
艾息格连忙摇头,“那还是别,咱们老老实实走吧。”
洛秋便转告固山卫书:“算了,我们不需要。”
此时,透着门轴缝隙张望的士兵回到大门中间加入排列的士兵队伍,两排士兵分别握着门环上的粗绳,只待屯长一声令下。艾息格和洛秋不疾不徐地走向门前。孙海标站在屯长之后,垂头望着阴暗的地面。
“持械!”屯长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当即手执握戈矛。“开门!”再一声令下,两列握着粗绳的士兵喊着号子分别向后使劲,门扇启开一条缝,眼前的幽暗被门缝泄入的昼光击碎,光亮显现出所立空间的狭长原形。忽然有一只硕大的土蝼钻进缝隙,它的头颅带着狰狞的面目已进入卫所,而身子还被大门隔绝在室外。两列士兵当即停止,土蝼被卡在门缝之间。
“躲开!”大伙循声看见孙海标已架好木弩,挡在他身前的士兵静静地向两侧跑开。当他扣下扳机之后,弩箭呼啸而去,洞穿土蝼的额头。那只土蝼发出悲惨的吼声,奋力将头颅向后扯动,但始终无法逃离。左右门扇卡住它的地方溅落了不少它逃离挣脱时自残的血液。
洛秋注意到即便是它们的血液也依然是红色的。
“开门!”屯长再次大喊。两扇门继续分离,那只土蝼终于得到解脱,紧伏地面不住呜咽。大门完全敞开后,他们看见戈壁之上已聚满上百只土蝼,在土蝼阵列的最后,有一只几乎与大象一般高大的土蝼注视着此地。
“这书既然紧跟着你,”屯长不知何时出现在洛秋身旁,他的身侧还跟着那位精瘦的伍长。他告诉洛秋,“你得保护好这本书。孙海标说我可以相信你。如果混战太久的话,你们就趁机先跑,把书交给都尉周观澜。”
精瘦伍长走到洛秋身旁,和艾息格站在一起,然后面向屯长以及他身后的卫所士兵们。他朝他们点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我们先上。”屯长留下这句话后走回士兵阵中,孙海标满脸愤怒地紧盯着土蝼。
洛秋在那张愤怒的脸上看见了士兵战死沙场的决心。忽然之间,这个久违的其实不算熟悉的故友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瞬间高大起来。
“我等卫所之兵,”屯长面对着兽群大声的给士兵们训话:“誓死守卫固山卫书,保障探查小队能将书籍交给都尉。任何人要动用一切可能的办法,让他们穿过兽群完成使命!面对这该死的畜牲,争取一人杀一只!是否明白!”
一百余位重度饥饿和劳累的士兵们尽管连站都几乎站不直了,但他们回答“明白”二字时依旧铿锵有力。
冲锋之前,洛秋看见孙海标侧过头来展示了紧攥的拳头,随后这个魁梧的汉子射出了装载完毕的木弩,接着将木弩往旁一扔,拔出背后宽剑,以最快地速度冲向阵前。对面的土蝼轰然散开,每一只都向着自己的目标奔去。
艾息格干呕了两声,擦了擦嘴说:“咱俩就这么走么?”
“不。”洛秋摇头,接着望向固山卫书,告诉它:“你与这伍长一起去吧。”
精瘦伍长没出声,但固山卫书浮字道:“同胞何出此言,我已说过你去哪我去哪儿。”
精瘦伍长在这串文字出现后说道,“土蝼的利爪会划开很大的口子,那三个伍长昨夜都没挺过来,大家都死了,就剩我们仨了。我们得完成任务啊,不要辜负他们的好意。”
土蝼和卫所的士兵终于接触,三个士兵勉强能应付一只不及马大的土蝼,而那些体型更壮硕的土蝼却一口便能咬断士兵的肢体,戈壁上留下了不少残肢,血液四溅。混乱的人群中已很难发现孙海标的所在。
“你带着书走罢!”洛秋从精瘦伍长手中夺过剑递给艾息格,接着从他背上解下长弓,取走他腰间的箭筒。
艾息格看着弓箭闭了闭眼睛,接着持剑奔向前方。“上吧!”
精瘦伍长跳起来双手夹住固山卫书,洛秋刚要拔腿跟上艾息格时,却听精瘦伍长一声哀嚎。回头一看,固山卫书竟然将他甩翻在地,同时飘显硕大的三个文字:别碰我。那三个字似有实体,压在伍长身上令他难以喘息。
“你倒是让人家带你走啊!”洛秋不满地回身喊道,“我现在没空管你。”
固山卫书快速飘出一串文字:“人类不准用脏手碰我。同胞要去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