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红
洛阳红
第六十八章
人间四月,芳菲开尽,洛阳的牡丹却开得正好。
街头巷尾,夹道两旁,凡是有人迹落足的地方,各色鲜妍的牡丹次第花开,开得灿烂无比,热热烈烈。
天刚露白,市集中凡排得上名的各家花铺之中的上品牡丹,皆被花匠运送进洛阳刺史府-夏家。
十车花卉,怕磕着碰着有所损毁,耽误了东家的牡丹宴,匠人小厮们小心翼翼,足足卸了一个时辰。
一场牡丹宴,即将在洛阳刺史府-夏家,盛大举办。
刺史夫人却瞧着这些送来的姚黄,魏紫,豆绿,赵粉,总觉得成色不够绝色,便随口说了一句:“这些不过尔尔。”
她身旁的仆妇-何嬷嬷见她如此,眼珠子一转,谄媚献计:“夫人莫恼,这些不够看头,府上倒是有一株极品‘洛阳红’,足以艳冠群芳。”
“你说昭儿院中那株?”
何嬷嬷笑道:“是呢,大娘子悉心栽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宝贝。前些日子,老奴路过佳期院,见到那株老桩,花开百朵,枝繁叶茂,确是比城中这些花匠养出来的更显雍容。”
刺史夫人抚摸着一片叶子,微微皱眉,“那株洛阳红,原是她母亲的陪嫁,得她母女二代人养护至今,成色极佳,被视若珍宝……再说了,前两日,她刚因那株洛阳红与晗儿有过争执,如今被罚禁足,如何肯轻易让出。”
何嬷嬷宽慰道:“夫人,您是当家主母,今日为府中操持盛宴,借她一株花,也是给刺史长脸面,她若是个明事理的,岂有不借之理?而且两位娘子不过都是孩子,孩子之间偶尔有争端是再正常不过的,毕竟是两姐妹,哪能置气这么久。”
听罢,刺史夫人也认同这个理,便采纳了这个提议,吩咐仆妇:“也是,既然如此,就由你去同昭儿说,她若不肯借,便算了;你切记不得与她起争执,老爷最不喜府中不睦。”
“是,老奴知道了。”仆妇带着夫人的命令,转身去了佳期院。
*
佳期院中,夏昭正在罚抄《女则》。
丫鬟在庭院洒扫,听见叩门声,以为是今晨来人送早餐,连忙前去开门,只是打开门后,见到是夏夫人身边的心腹,一张小脸立马垮了下去:“何嬷嬷来此有何贵干?”
何嬷嬷一改在夏夫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此刻身后簇拥着几个丫鬟,气场昂扬,对着小丫鬟神气道:“奉夫人之命,来向大娘子借花一用。”
小丫鬟惯常受何嬷嬷打压,看见她只觉来者不善,但却并不露怯,毕竟自己是佳期院的掌事,是大娘子身边唯一的助力。即便是怕,也不能显露出来,长了他人气焰。于是她挺起小身板,展开双臂挡在门口,仰起头质问:“借花?这可稀罕了,偌大个夏府,什么花是我们有,你们没有的?”
“巧了不是,今日牡丹宴,还差一株压轴的洛阳红,正好这里有。可惜了名花生于此,寂寂无名,夫人心善,不忍见名花就此糟蹋,便让我来取花,为其扬名。”
小丫鬟一听,脸色大变,义正言辞道:“这株洛阳红早已栽进院中泥土多年,生根于此,若是强行移走,只会根损花伤,没半点好处。”
“与你个丫鬟费什么话,起开,大娘子在哪?”何嬷嬷不耐地挥挥手,身后的四名丫鬟立即上前,将小丫鬟架开至一旁。
外间吵吵囔囔,一字一句,皆清晰落于夏昭之耳,以至笔下端正的字迹,已经逐渐笔走龙蛇,乱成一团。
字乱,心更乱。
她的心田脑海,不断浮现自三岁起的种种。
自继母进入夏府之后,父亲眼里只有继母,逐渐忘了已故的母亲和自己。
后来他们又生了个女儿,从此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她却像个外人,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她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才让父亲对她疏远,于是学着去亲近妹妹夏晗,陪她玩耍,给她逗趣。
开始一切都很美好,家中姐妹和睦,继母对她友善,父亲的视线,也会从妹妹身上分出一点给她。
她觉得能够如此,也是很好的。
直到有一次,她们如常在继母的院中玩耍,蹒跚学步的夏晗,一下子挣脱她和乳娘的视线,为探一株红莲,将要摔进莲花池子中。
她看见后连忙冲上前伸手去拉她,但终究晚了一步,夏晗摔了进去。
而她伸手拉人的动作,则恰好被继母与父亲从窗前看到,他们认为是她推了妹妹。
她急地去问受到惊吓的夏晗,要她作证,自己没有推她。
可是年幼的夏晗只知道哭,看见她靠近后哭得更凶。
何嬷嬷见此,在一旁替夏晗打抱不平:“大娘子这是做什么?二娘子已经收到惊吓,您怎能再度恐吓她?”
这样的情形和说辞,越发教人觉得是她在欺负年幼不知事的妹妹。
她百口辩解,但无人信她。
继母心抱着夏晗安抚,带她进屋换衣裳,父亲见她死不承认,满眼失望:“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坏种?晗儿她才多大,你竟如此狠心对她。要不是我与你母亲亲眼所见,她就惨遭了你的毒手。没想到东窗事发,你还不悔过。”
“阿耶,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推妹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她倔强地不肯认错,她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错?
“住口!我亲眼所见,岂容你狡辩!”
“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推她,我是去拉她的……”她的辩解,换来的是父亲重重的一耳光。
那日,她拒不认错,第一次被罚跪在宗祠一天一夜,双膝都磨烂了。
那年,她五岁。
从此,继母防着她,父亲对她心生失望,与她更为疏离了。
而她,小小年纪,也落下一个‘善妒不睦,不容幼妹’的名声。
那夜跪在宗祠,外头雷雨交加,祠堂蚊虫缠身。
又饿又困的她,等来了何嬷嬷来给她送搜掉的饭菜,得到的是一句警告:“大娘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真真叫人害怕。只是那又如何?老爷到底是更疼夫人和二娘子的,你若识趣,就早该夹着尾巴做人,做小伏低,乖乖听话。兴许这样,夫人老爷还是会疼大娘子的。”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战战兢兢地活着,心中不再对这夏府的谁人抱有幻想,不再试图去亲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