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长宁门下
长宁门下叶秋鸾静静地立着，黑红色的飞禽官服称得他清贵异常。
贺兰容烟不禁想，如果当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话，叶秋鸾的一生应该就是这样平安闲逸地吧。小殿下静静地站在长宁门下，看着他的母亲…………
“伤好了？”贺兰容烟把手搭在叶秋鸾的手腕上，“还疼吗？”
“不疼。”
贺兰容烟感觉到叶秋鸾的脚步停顿了，于是她抬起头看着长宁门上的牌匾，“不进去吗？”
“无妨。”叶秋鸾也抬起头看着那块牌匾，“我阿娘看着呢。”
贺兰容烟眼里泛起笑意，道，“是啊，先皇后娘娘看着呢……”
叶秋鸾终于抬起腿，走进了他已经二十年未曾踏足过的宫门……
长宁宫的一切都变了，但是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叶秋鸾回过头看着长宁门外高高低低的屋檐，低声道，“小时候看这里的一切都觉得好高好高，如今回头来看，又觉得好矮好矮。过去我怎么跑也跑不出长宁宫的门，嬷嬷和我阿娘总是能很快发现……我那个时间就想如果我能爬上长宁宫的墙头就好了，但是现在我眨眼间就能跳上最高的屋顶，但是我还是出不去。”
林穗识趣地遣退了所有宫人，关上宫门退了出去。
贺兰容烟和叶秋鸾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互相靠着，整个院子即使到了冬天也不乏生机，看似杂乱无章但是实际上处处都是小心思，“这院子我没有让人休整。我想顾氏娘娘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这里的花木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凋谢。我是养不出这样的花木的！我哥哥说我养什么死什么。”
叶秋鸾看着院子里的几株海棠发呆，过了良久才开口道，“那是我和阿娘一起种的海棠，这么多年长这么大了啊……”
贺兰容烟想起叶秋鸾在控弦司的院子里的那两株半死不活的海棠……
“你院子里也有这样的两株海棠，只是长得不好。”
“嗯，花了很多心思，但是还是半死不活的。”叶秋鸾也无奈，“那两株花明明有最好的光照，最好的水肥，但就是一年到头，难见几个花苞。”
“会长出来的。”贺兰容烟笃定道，“你做了这么多努力，不会被辜负的。”
叶秋鸾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还在长宁宫的时候，宫里人都叫我小殿下，因为我是先帝最小的儿子。萧景琛大我一岁，越王大我两岁，宁王大我三岁，赵王大我四岁，还有一些更大的哥哥，从小的时候起我就没有见过他们了。”
贺兰容烟点点头，“那几个郡王爷早早地就番了，他们如今无诏都不能入京，先帝驾崩，太后也是宣了遗诏，萧景琛登基以后，才允许他们进京，来的时候也只能去皇陵烧柱香磕个头了。”
“先帝待我一直很冷淡。”叶秋鸾的声音平静，似乎讲述的事情与自己无关，“或者说他对我母亲也很冷淡。他不常跟我说话，也不常跟我母亲说话。”
贺兰容烟知道，江贵妃宠冠六宫的时候，哪有顾皇后母子立足的地方。
顾家家大势大，才让皇后娘娘的长宁宫看起来没这么冷清，但是谁都知道，留不住皇帝的长宁宫与冷宫本来就没有太大区别。
萧景琛是被先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太子之位给了，江山也给了，却不想，他最珍爱的孩子会为了一个女人给自己下毒。
真是讽刺……
“先帝在我记忆中总是不笑的，他似乎厌倦我的阿娘和我，每一次来常宁宫都是略坐坐就走了。”叶秋鸾用手撑着台阶，看着长宁宫上方的长天，“后来我进了控弦司，从最底层的番子做起，我做到了都指挥使，我开始每天跟在先帝身边，我才知道他是会笑的。只是从来不会在我和我阿娘面前笑罢了。”
贺兰容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人啊，这种奇怪的生物永远都会有偏爱，就像贺兰容楚会无条件地宠着她一样。人对自己的偏爱总是无限的包容。
而叶秋鸾………
他父亲眼中最珍爱的孩子不是他，是萧景琛。
“先帝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叶秋鸾笑着回忆那个让他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并不残忍，也不滥杀，他爱读书，抚琴。他偏宠江贵妃，但是去同样可以温柔地对待其他妃嫔……除了我阿娘，他在我阿娘面前永远是冰冷的。我阿娘晚上总是偷偷地哭，但是我阿娘从来服软，她永远不会低头。”
贺兰容烟把叶秋鸾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先帝这个人我不熟，我母亲嫁人以后就很少入宫了，贺兰家的身份，跟皇家走得太近并不好，但是我记得他，的确是一个宽厚的人，没有什么架子…………他很疼小孩子的，会带着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放风筝。”
“是啊，这样的人唯独对我阿娘凉薄，我在他身边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他……我想用他的人头来祭我顾家满门，但是当天晚上……我听见他在梦里叫我阿娘的名字……”叶秋鸾摇摇头，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但是他在叫我娘……多恶心啊！赐死我娘的是他，杀我顾家满门的还是他，让我娘死后孤坟一座无人祭拜的还是他……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没有下手？”贺兰容烟问，“你下不了手？”
叶秋鸾闭上眼，“是啊，下不了手。其实在先帝身边呆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他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他总是透过我的脸，在看另外一个人。”
“不会吧……”贺兰容烟觉得不可能，为君者放一个定时炸弹在自己身边，随时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先帝如果知道啦他的身份，最应该做的应该是布下杀手直接了结了叶秋鸾的命吧……
“我一直怀疑，但是没有证据……直到先帝最后殡天的那一天，他没有见任何人，包括江贵妃，虽有人都跪在极辉殿外，但他留下了我，他躺在床铺上，整个人腐朽得仿佛一块旧木，我坐在他床边，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对不起……”叶秋鸾眼角划过一滴泪，“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其实那一刻我更恨他了……我阿娘的命，顾家人的命他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弥补了么？他如果觉得抱歉，就应该自裁于天下，他居然可以寿终正寝，真的是天大的讽刺，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去见我顾家这么多枉死的孤魂。”
“小殿下……”贺兰容烟呆呆地捧着叶秋鸾的脸，拭去他脸上的泪珠，“也许这里面有误会呢？先帝和顾娘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查过了么？也许他们之间有误会，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叶秋鸾点点头，“时过境迁，而且当年顾家是重判，除了贺兰大人救下的顾偃，我连个苦主都找不到了，何况是证据，不过这么多年来，也查到一些。太后……太后当年做了局陷害我阿娘通敌叛国……先帝本来就想撤了顾家的权”
贺兰容烟料到了，雍华宫里的故事总是这样狗血。
所以叶秋鸾一定要谋反……他要亲眼看着太后这二十几年来的洋洋得意一朝崩塌。叶秋鸾要毁了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贺兰容烟什么都不想说，只想静静地搂着叶秋鸾，小殿下啊，曾经璀璨的少年如今满身伤疤……他也是皇子啊……
他为了做都指挥使，受了多少伤，熬过了怎样的痛苦。死在控线司训练过程中的人都数不胜数……
“我叫萧景岚……”叶秋鸾幽幽地说，“只是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加过了。”
小殿下，萧景岚。
贺兰容烟在心里默默地说。
……………
“娘娘……杨婕妤准备好了。”叶秋鸾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她准备用皇子来要娘娘的命了。她已经跟越王拿到了药了，最早今晚，最迟明天早上，药效就会发作。”
贺兰容烟感慨，控弦司上下果然早就把整座宫城控制住了，这样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你也知道有人来给我通风报信了吧。”
“番子来报说，一个宫女看见了之后马上就避人耳目到长宁宫来了。”叶秋鸾点头，“我是知道，而且还知道……”
贺兰容烟一把捂住叶秋鸾的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小殿下，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