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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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宋如玥心神不属。
宋玠的话,鬼都不信。
果然,锅子吃到一半,宋玠看她始终警惕地瞧着自己,夹肉都夹得心不在焉,不由得无奈地停了筷子:“我看,你还是不信。”
宋如玥恹恹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筷子在碗里虚浮地扫,好像能把宋玠的真心话扫出来似的。
于是,宋玠只好坦白道:“要说有事瞒你,其实,的确有一件。”
宋如玥这才又瞥了他一眼,似乎信了几分,身子也稍稍端正了几分。但还是没说话,怀疑之色显而易见。
宋玠:“先前,我叫四散去的那些人,今日已经集齐了。吃完这顿锅子,我们就出发,与他们回合。”
这毕竟非同小可,宋如玥猛然坐直了:“!”
她问:“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宋玠顿了顿。
人心战栗,锅子的暖意,莫名其妙地,也就显得淡了。只是隔着一层白气和咕嘟咕嘟的声音,对面的人看起来、听起来,都有些朦胧,显得不太真实。再诚恳的目光望过去,也就显得幽深飘渺,看也看不穿。
“自从卫真死后,皇城将破,便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定局了。再要休养生息,到了这时候,也不得不争一争。除了穆国,辰国、燕国,也都已经在暗里到了、埋伏好了,只等着皇城破,或者豫军溃败的那一刻。”
宋玠的声音也稳定,好像他口口声声所说的“皇城”,在他的心里,与在宋如玥的心里不同,不是他从小长大的家一样。
他反正就当自己看不清宋如玥难看的脸色,自顾自稳定地往下说:“豫军这点兵力,我想,是守不住皇城的。”
他说完,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宋如玥颤抖着开了口。
“你……你说起这些事来,就好像你不是皇室子孙一样!就好像……统领豫军的人,不是你一样!”
宋玠微微一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道我是或不是,局势就能有什么不同吗?”
宋如玥将筷子往桌上一拍:“你难道以为自己能高高挂起、无动于衷吗?!”
一时屋里忽然就静了——明明样样声响都没有变:
锅子还在慢慢地煮,炭还在小声地烧,宋玠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高高挂起,或许做不到。”他笑道,“但是无动于衷……有何不可?”
宋如玥简直愈发无话可说,只气得脸颊发红。
她道:“你若守不了皇城,我来守!”
“可你是为谁守呢?”宋玠静静地仰头,看着怒而站了起来的她,脸像泥捏的那样平板无波,“现在高坐金銮殿的人是辰恭,你要为辰恭守皇城吗?”
一句话,把宋如玥问住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宋如玥搜肠刮肚,想不出什么。
她自然不是为了辰恭守皇城。
至于旁的——
“——若说是为了皇城本身,你也大可不必。”宋玠轻轻道,“辰恭登基后,回去看过的人是我。我可以告诉你,玥儿,如今宫内,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宋如玥愈发怒,却愈发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宋玠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复激荡。终于,她麻木的头脑抓住了一个破绽,当场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回去看过?说得这样好听,还不是为了回去投靠反贼!”
宋玠于是也沉默了。
而他惯是有涵养的,这么些话,远远不足以叫他失态。他甚至旁若无人,在令人发冷的、孤寂的沸腾声中,伸筷子挟起了一片肉片,送到嘴边。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对宋如玥道:“我知道,你不怕打仗。林荣他们随你出生入死,较从前强过了百倍,何况以你的性子?但是,你总不能胡乱地上去冲杀一气。打仗,为谁打,打什么人,为了什么而打,你从来都是听辰静双的么?没有自己想过?”
被他一训,宋如玥愈发恼了:“与你何干?辰子信起码从没在我背后捅过刀子!”
宋玠笑笑:“别说是我,就连珪儿,也从不信他。何况你若这么说——当年你们第一次去西陵前线,古城墙上,你那当胸一刀,是从何而来?”
他这样一说,宋如玥胸前那道刀疤,几乎跟着一跳。
那一刀穿胸而过,险些将她整个人都钉在了城墙上,也险些的确叫她死在那座风沙扑鼻的旧城墙上。
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刀透体而过时,冰凉得令人颤栗的触感。也还记得她前胸后背串着那把刀,如何被沉甸甸地坠着坐倒在女墙下,一边拼死一边浑身失血,到最后视野被一片尸体埋没,是怎样绝望的感觉。
可是——这次她终于说得出话来:“可是那一刀,终究不是辰子信亲自捅的,不过是一场误会。至于动手之人,也当即就已经战死,我没什么……没什么要追究的。”
“——误会。”宋玠轻轻重复了一遍,讥笑道,“既然已经发生了一次误会,你又凭什么相信以后不会再发生一次误会?玥儿,你终究流着皇室的血,与辰王本就做不成一心人。更何况人心诡谲,若真是存心算计,多少黑的都能说成白的,白的又能装成黑的,信任但凡被撬开了一丝裂纹,迟早就是个四分五裂的结局!玥儿,我说的这些,你可想过吗?”
宋如玥昂然擡首:“哪怕粉身碎骨,我敢付出信任的代价。宋玠,你可敢吗?”
宋玠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惊叹于她的勇气,或者说——惊叹于在他看来的无知。
但他似乎又不全然是惊叹,还有一点忧虑和愁。
他终于将顶在胸中的那一口气叹了出来,再度耐心地捡起了自己那套在宋如玥听来的陈词滥调:“辰静双,终究是辰王,再在你一人身上用心,也要对辰国负责。而如今,辰、燕、穆三家,元气大伤、不分伯仲。皇城陷落后,自然会有人称帝登基,其余两个,必也不甘示弱。天下三分,已成定局。在这背景下,谁第一个冲进了皇城、拿到了宋煜和辰恭的遗产,谁自然就是往后,最名正言顺的君主。至于另外两个,必然要尽力抓攫旁的与“皇帝”二字沾亲带故的东西,才能与之抗衡。到了那时候,争斗起来,你是最后一个皇室人,就是吉光片羽、稀世奇珍,再不想卷也会被卷进去。到了那时候,辰王和你,还真能以初心相待吗?”
“最后一个皇室人?”宋如玥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我的眼前——你不就还算一个皇室人吗?”
宋玠摇头苦笑:“我不能算。”
又在宋如玥勃然变色之前,解释道:“我投靠了辰恭,在许多人看来,实在已经辱没了皇室血脉,不为人不齿就不错了,如何还挑得起这样的虚名?”
宋如玥怀疑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因为始终没有人想起来添炭添水,那口小锅已经不再沸了。浓密的白烟不知散去了哪里,剩下没人捞的肉和菜,一部分飘着,一部分沉了。水面薄薄的一层油结了白花花的块,简直像是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