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子
锅子
对宋如玥而言,这一天倒是难得的闲适。
广成王别院,说到底也是皇家规制,与皇宫是很有些相似之处的。
她先前闷了太久,到外面走走,很觉得新鲜。
按理说,她的腿伤,不该在这时节出来走动。但宋玠不知从哪翻出来一架轮椅,又给她包了厚厚的被子,叫她自己转着走了。
他自己倒没出去,只推说有些畏寒。宋如玥看了他一眼,也乐得如此。
小院里的一切,她看什么都能看得很久。譬如风吹着雪粒飘走,屋檐投下淡蓝的影,老树的枝叶呜呜咽咽地摇,墙上枯藤簌簌地抖。马儿低着头,摇头晃脑地走到她身边,从石板之间啃食着干草,传来整齐清脆的断裂声。
她没忍住,摸了摸它的鼻梁。
马的体温高,触手那样温暖。而兽类的毛又厚又粗糙,喇喇地扎手心,顺着抚下来,又能一摸到底。
那马只看了她一眼,似乎天生的不怕,也没有避开。
而“似乎天生的不怕”这一想法,忽然击中了宋如玥。她骤然回头,正对上宋玠望着她、被发现后有些狼狈的目光。
她问:“这匹马,你还要不要?”
宋玠:“你要,就牵去。”
宋如玥点了点头。
她从轮椅中起身,解开了马的辔头。又吃力地挪动,松开马镫、鞍扣,将鞍也拽到了地上。
马的耳朵抖了抖。接着,拧过脖子,用嘴来够宋如玥的手。宋如玥倒知道嫌脏了,没叫它舔到,只让它蹭了蹭手背。
“去吧。”她轻轻拍了拍马背,“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
马在她身边踱了几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见她不走,又凑过来拱,又踱几步,又往外走,再回头。
“走吧,”她往外撵,“走吧!”
那马儿走得一步三回头,最终连宋玠也出来了,望着马,笑道:“它倒和你亲近。你怎么不问问,是不是你那匹绝云?”
“绝云鼻梁上有疤,看不出来,能摸出来。”宋如玥偏过头去,“这匹马没有,牙也没有绝云多。”
宋玠失笑:“我见过的人,都是随手牵一匹马来就能骑,没见过你这么挑剔的。”
“绝云独一无二。”宋如玥斩钉截铁,“绝云不怕血、通人性,再没有别的马,比它更适合当战马了。”
正说着,一小群麻雀飞了过来,其中最近的一只,就在宋如玥脚边蹦着。宋如玥怕吓跑了它,顿时不言了。
宋玠也是看了一眼才明白,等它一蹦一跳地蹦远了,才笑道:“你若想抓一只来,我也可以给你想想办法。我在民间,学了好些捕雀的法子。”
宋如玥又摇摇头。
宋玠这么一试探,便知她心中,对“自由”仍有执念。
宋如玥忽而想起了什么,问:“你学捕雀,做什么?”
宋玠道:“有时尸横遍野,钱粮无计……人啊,总得活下去。”
宋如玥皱了皱眉。
她自然以为他说的是自己。
而关于他遇到的那些颠沛流离的人,宋玠不愿意多说,便问:“我推着你,到处走走?”
宋如玥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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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淡淡地,不多话。
偶有交谈,也不过是看到了什么,借着说上一句两句。倒是走着走着,宋如玥累了,把头贴到了宋玠扶着轮椅背的手上。
宋玠不动声色。
而这间别院,因荒废多年,也是空旷冷清。行走其间,如同行走在什么盛大的遗迹之中。
“看到那株草了吗?”宋如玥忽然指着一株已经枯死的草问宋玠。
宋玠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黄叶草,我记得,好像是种止血的草药,挺常见的,是么?”
“有一年我在西凌,也是直打到他们的大都之下。但是缺粮少药,辰国又四面楚歌,险些,就功亏一篑。我当时就想,别的也就算了,黄叶草在辰国,就像杂草一样,西凌那么大的草场,难道真就一株都没有吗?我不信邪,非要去找,连累茍易他们陪我找了大半宿,地皮都快翻过去了,还真是没有。后来茍易累极了,就把自己摊在地上说,他不干了,哪怕这个时候西凌打过来,他也绝不起来了,被踩死、踩烂也不起了。话音没落,就被林荣踢了一脚。”
宋玠笑:“他嘴上惯常没门,不怪林荣踹他。”
宋如玥却没有笑:“后来,你给他收尸了吗?”
宋玠顿了一下。
宋如玥的话赶着就上来了:“你让他被踩死、踩烂了吗?”
宋玠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宋如玥是皇室女眷,出京时,才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天铁营。可宋玠是皇子,而且是被寄予了厚望的皇子,他与天铁营的接触,比宋如玥要早得多。
而宋玠,从他小时候极偶然地表现出来的、作弄宋珪的行为来看,若他是个爹娘不管、天生地长的,怕也是个茍易这样的性子。因此,他对茍易明里暗里的关注,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在这些活得很不自由的人心中,大抵总有那么一个人,不自知地为他们扮演着“大抵我原本该是那样”的角色。但人各有命,羡艳也换不了人生,于是累极的时候,偷偷的,望一阵,就权当是休憩了。
茍易死的前一天,还与他围着篝火,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