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克尔泽赶到大地母神殿时露比刚从里面出来，冲他摇了摇头。
克尔泽心凉了半截，脚步却不能停下，反而更快地朝后殿走去。
半身为人半身为鹿的大地母神像盘踞在地，祂长满百草芳华的头发构成了后殿的四壁，石质和木纤维彼此交杂并被湿滑的苔藓紧贴，难以区分。中央玉质石台连同其上的人被冻成一块坚冰，黑袍的法师静静在旁伫立，一动不动。
克尔泽本想骂他一顿的，看到此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希尔伯听到了他的足音，发丝微动，吐出几个音节：“救她。”
露比的治愈术不比他差到哪里去，克尔泽却还是举起了权杖，咏唱神言。
其实看到冰魔法覆盖早幸的躯体时他就明白了，这个人已经……
白光在冰晶中闪烁又黯淡，克尔泽放下权杖，试图唤回同伴的理智：“希尔伯……”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现在什么魔法都能对她用了！复活术……神官不是会复活术吗？救她，我会为你们效命，所有光明神看不惯的东西我都能摧毁——”
“‘戒律·谨言’”
锁链捆住了法师，将他吊在仅有一个小孔透光的天顶。从这个角度俯视寒冰保存的恋人，希尔伯难以相信那只是一具空壳。
她的嘴唇已经泛紫，但看上去仍然柔软。希尔伯想起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那缺乏计算，过于鲁莽，在触碰到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为何不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是唇舌仍在索取更深的连结，想要连对方的灵魂一起吃干抹尽。
这个过程里早幸安静得可怕，予取予求，直到他把她松开时那两片唇瓣已变得微肿，她眼神躲闪，语气镇定，耳尖却红得滴血：“墨丘利大法师，晚餐吃什么？”
现在她如此苍白。
眼泪一滴一滴扎入坚冰，克尔泽慢慢将锁链放下，好让法师只将不堪的面容对着爱人。早幸的死解除了他记忆的封印，母亲将法典还给他时，他便从那枚树叶书签中想起了一切。
记忆定格在那场血色婚礼上，他为了庇护早幸用肉身挡箭，而现在命运流转，早幸又为希尔伯做了同样的事。
他不知是该为自己没有回报的付出哀叹，还是痛心于希尔伯的麻痹大意。
但都迟了。
“她的灵魂不属于这里，我无法复活她。”克尔泽站到希尔伯身后，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搭在了他肩上，“希尔伯，你想要报复谁吗？”
刺杀希尔伯的是大地母神信徒中的一支，他和歌洛莉亚女王的交易没有公开，女王也不敢为他公然追捕自己的臣民。德萝玟女王那边倒是发布了通缉令，但她只管得了赫林戈地界的事。
复仇是不幸的联锁，如果希尔伯决定与大地母神教为敌……他作为光明神的仆从没法帮他，只能为他的灵魂能得到解脱而祈祷。
“那些人我会一个一个找到……”希尔伯的语气冰冷森寒，却像是受伤野兽的色厉内荏，“但她的灵魂还没离去，你听不到吗？”
一瞬间，克尔泽真的信了他的话，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但什么也没有，空气里只有冰晶生长的噼啪声。
“希尔伯……”克尔泽有点艰难地再度开口，“你听到她……对你说了什么？”
希尔伯转向他，眼神空洞：“拆开她的身体，研究她的构造。”
“克尔泽，这么残忍的要求，只可能是她本人了。”
*
“魔境更加躁动了。”
德萝玟女王坐在王座上，为了维持赈灾的国土法阵她的兄长已过世，现在，她是这个国家名副其实的支柱，“翠尼尔神官，不能提前进行魔王的讨伐吗？”
“我正有此意。”克尔泽垂首。
女王缓缓点头，疲倦地换了个姿势：“你的队友不变吗？”
“是。”
“那便祝你武运昌隆。”女王看着这个年轻的主教，还是多说了一句，“……都活着回来。”
“也愿神与陛下同在。”
女王看上去比去年憔悴了许多。克尔泽抱着法典轻声叹息，不死的怪物正在这片大地上肆虐，艾泽法师的生命轮转之树是有极限的，而且一个生命大法师才能化作一棵，难以复制。要是能理解早幸身上的力量是如何运作的就好了，但希尔伯……他还没能接受现实。
克尔泽也不忍将他硬拽出美梦，遵循神的声音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思维惯性，但对法师来说不是，他们得凭自己找到使命。
但他的想法叫他知道的话，绝对会被骂什么狗屁使命然后和他打起来吧。
什么狗屁使命。
希尔伯掀掉了桌子上的书。
“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作机制。”桌后的亡灵法师不慌不忙挪开脚，躲过了书角的痛击，“希尔伯，不管是你或是我，都不过是神明写下的一行墨迹罢了。”
“但你不也背弃了自己的‘使命’吗？希尔伯从座椅上站起，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你看起来过得挺好。”
亡灵法师是索恩塔庇护的光明神殿叛徒，作为一个不会魔法的人他赖在索恩塔完全靠他脑中庞大的知识和经验，希尔伯特意溜进索恩塔找他，却只听了一耳朵屁话。
亡灵法师已年近古稀，对于过去学生的无礼颇为包容，被阴阳怪气一通还能耐心解释：“我并没能背弃，我只是选择了……停滞，什么也不做。而我现在并非完全不后悔，若是努力了，就算被神扭曲了本意，我或许还能得到些什么……”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看到你，我开始反思了。希尔伯，神会奖励最勇敢的人，那不是怜悯，你也无须把这当作讨好。我的无所作为可能是我对命运的恐惧，但没有失去，就没有得到。”
亡灵法师闭上眼，靠在了躺椅上。在希尔伯钻出他的房门前，他只来得及给出最后的忠告，“你不妨将自己当作失去一切的人，什么都尽可以去做。”
“我本就如此打算。”希尔伯顺手收走了他记录复活术的笔记，“老师，我真的很讨厌占星什么的，命运什么的。”
“我也是。”亡灵法师的雪白胡须藏起一个笑，“若你找到了打破命运的方法，请在我死前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