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夜中所谋
酒宴散了。
侍女们收拾起漆盘,仍旧如同上菜时那样整齐地退下。士德明用一枚细布帕子擦着胡须上残留的油脂,若有所思地在中庭踱步。今天的饭食很好,也算宾主尽欢,但他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得劲。
这位尊贵的客人并没有向他描绘京城的富庶,世家的荣光,他看起来没什么贵人们高傲而优美的姿态。他身边那个小女子倒是美丽极了,也骄矜极了,很适合作为彰显主人身份的装饰。但装饰毕竟只是装饰,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位裴家刺史,与他的期望有些差距。
转角处有个身影匆匆跑来,那仆役碎步上前一拜:“主家,冯先生在书房外等着您哪,他说您要是宴会结束,就请您允他见一见您。”
士德明怔了一下,他的这个幕僚今天本来应该出现在宴席上的,却推说染了风寒没有到场。他是病这么快就好了吗?
院子里没亮灯,冯宿就在门口等着士德明。
这个年轻人刚刚冠年,瘦,挑眼角,嘴角向下撇着,没有很多少年人的神采,反而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苦相。但士德明很喜欢这个幕僚,他虽然从未说过自己的郡望,也不曾表露过自己出身非常,但士德明看得出他家学甚好,又加之他实在是很能提一些解决问题的计策,故而十分看重他。
今年冬天这个棘手的灾年,就是靠着他的主意才扛过去的。
此刻这个年轻人站在夜色里,抬起头对着士德明扁了扁嘴,原本苦相的脸因为这个挤出来的悲愤表情而变得更苦了些,他两步上前,走进了反而又倒退一步,一边摇头一边用力叹气。
“恩公,哎!恩公!”
“冯先生何事,为何作此愁苦态呀?”士德明因为胃里饱胀感而有些昏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他喝得微醺,心绪不坏,没太把眼前年轻人的叹气当回事,可接下来冯宿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血一瞬间冷了。
“恩公岂设宴待盗?祸将至矣!”
书房里点起了灯,暖色的烛火压过外面冷色的月光一头。冯肃坐下,深深地叹着气,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公有恩于我,我本不应该有所欺瞒,然而家中老幼皆为贼所害,我侥幸遁逃,势单身孤,又听说仇人如今得势,所以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他垂下手,长长一叹,忽然直起身来对着士德明一拜到地,“但如今观那贼人竟至此地!欲故技重施以害恩公,我纵然死也必要实情以告!”
士德明有点懵,但还是先一步扶起来冯宿:“先生的意思是……”
冯宿攀住他的手臂:“今日那个客人,可是姓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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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那乃是裴家之子。”
“恩公被他欺瞒了啊!”攀住士德明手臂的手用力拍了两下,“那裴纪堂与世家之首的裴家,关系了了。”
“他父亲原是裴家旁支之子,与如今的左相裴厚之三服已出五服不入,裴家或许都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何敢冒称世家之首的名字,不信恩公细问,他可能说出京中之事,裴家之事么?”
冯宿这么凄切地说着,并不抬眼看士德明,却刻意拉长语调让士德明自己想,让他的怀疑自己发酵。
“他虽是旁支,但……”好不容易摸到登天梯一角的士德明还想挣扎,冯宿立刻跟上:“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左右他虽是一个乡野之徒,但如今已经发迹,就不可与昨日而语。然而我细观恩公今日,恰如家父昨日!”
一点点和理想状态不同的瑕疵是可以忍受的,但有可能危及到自身的事情就不能不重视,士德明睁大了眼睛,年轻人立刻凑近他:“不瞒恩公,我是淡河冯氏主支嫡次子也……冯氏在淡河安居百年,泽被乡里,素有清名,裴纪堂之父一蕞尔小吏,在淡河亦要敬重冯氏。可此人上位之后,包藏祸心,口蜜腹剑,欺我父敦厚端方,面上装作恭谦,却暗中活动,意欲置冯氏死地,夺冯氏在淡河之势。”
“原本冯氏是不畏惧这些手段的,只是……几年前正逢淡河兵祸,裴纪堂欲开城门献城,满城父老血泪求告,他畏惧民愤才讪讪作罢。家父深知此人不堪大任,欲与父老一道罢黜他,谁知道他反用奸计诬告家父,我冯家上下百余口皆被收系下狱,或死或流。我是在途中大病,被家人以假死保下,才侥幸逃了出来,为恩公所救。如今此人若是得了浮泉郡,难道不会故技重施吗?”
“恩公,恩公!我一人之祸不足惜,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恩公陷于小人之手啊!”
月光静静地穿过窗户照进来,灯烛摇曳着逐渐昏暗了,士德明的脸被月光照得有些苍白,酒气蒸上来的红晕缓慢地冷却了,他空咽两下,站起来又坐回原处:“他有万数兵兵压浮泉,我如之奈何?”
“如今他在这城中,不过就带了几个卫士,一个女子。”冯宿说,“就是掩杀了他,外面那群人也奈何不得!”
士德明并不是十分蠢的人,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松快了几秒,又再次紧绷起来:“他带来的那些士兵就在城外,他若是死在这里,那些士兵攻城,浮泉也吃不消。更何况我听闻他手下那悍将颇有手腕,若是那人拿了他的权柄,照样来打浮泉,我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冯宿慢慢地点头:“恩公可知那女子是何人?那并非是什么世家孤女,而是他手下那女将嬴寒山的亲妹妹嬴鸦鸦。我曾经见过她姊妹俩人,虽然一人面貌如夜叉,一人妩媚鲜妍,但的确是亲姊妹二人。”
“虽说嬴寒山凶恶酷烈,但毕竟是女子,在世间没有父兄,难免心性软弱,就在这里将她妹妹扣下挟作人质,怎么就摆布不了她?再说,外面那些士兵也不过就三五千余,失了主帅,自然就作鸟兽散,恩公若是不放心,这边掩杀贼人悬首于城,那边正好士气溃散,派郡兵冲散围杀,令投降者归于公麾下,岂不好事?”
在房间里踱步的士德明慢慢地停下脚步,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终于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授我也。”
如果嬴寒山知道这些事情,她可能会骂一句老板你是真招恨啊。
但嬴寒山不在,这里只有嬴鸦鸦。
或者说,嬴鸦鸦也不在郡守为他们准备的精美院落里。
“荸荠蛮好吃的,”她出门前说,“我为刺史买一些回来?没有蜜渍的,买一些用刀割了皮生食也好。”
“好,”裴纪堂说,“但不要生食,淡河乡中有乡民生食菱角荸荠,病亡后肝中虫卵如粟。”
比喻得太生动了,现在嬴鸦鸦在街上什么零食也不想买了。
但就算不想买,她也还是要装作想买的样子,金玉珍玩不是民间所售,她去问也探听不出这城郭的虚实,锅碗瓢盆她穿着这一身也不像是要买的样子,最后还是得回归吃食。
街上卖桃李梨子的不少,每个摊贩看起来都衣着整洁,生活幸福,一脸朝气地招徕着生意。嬴鸦鸦走过时他们殷切地从摊子上拿起果子,叫着贵人且看我家酥桃蜜李。
她停下装作要买,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城中近况,所有人的口风都像是对过一样:“雪灾没妨害浮泉,都仰赖郡守治理得当,我们这些小民才能安然无恙地在此安居呀。”
一两个人口风一样,他们可能是一家的,一巷子的人口风一样,他们可能在为一个主家做事。
……那整个城池的人口风都一样呢?
嬴鸦鸦折了回去,叫了一个卫士出来。
“你去换身衣服,走僻静路绕开这一段,为我买一身破旧些的女子装束来。”
她换掉了穿出去的那件紫色直裾,把头发重新挽成小女孩的样子,又寻了一点黄蜡和栀子一起煮浓了搓在脸上。现在嬴鸦鸦看起来有些像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了,嬴鸦鸦穿着卫士为她买回来那身朴素的衣服,又一次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这次没再去问街上那些欣欣向荣的摊子铺子,而是绕去了一家汤饼铺子边上。煮汤饼的摊主不住地在锅里搅,一抬头看到她吓了一跳。
“您行行好吧,”嬴鸦鸦弱弱地说,“我投亲,落脚在这里,已经一日多未进水米了。您能不能给我碗面汤喝?”<hr>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