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遗物
大家在一个空营房里不愉快地谈论着,既然不愉快,最好还是把嗓门压低点。中午以后,巴尔科普中士亲自通知杂役兵贝尔廷,立刻收拾行李和东西,回到中队去。
杂役兵雷贝代陪他一同回中队,好帮助他收拾东西。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件和上午已经查明的被轰炸的后果,使这两个杂役兵更为亲密了。到艾特拉-奥斯特去的道路很不好走,但是外边的天气非常好,令人感到精神畅快。小饭馆主人雷贝代帮助高等文官考试合格者贝尔廷收拾东西,他把贝尔廷的大衣铺在床上,按照规矩把袖子翻进里面去,然后把衣物卷起来,尽量卷得细而均匀,像一根香肠一样,没有一丝皱褶。两个人都已站过了岗,面色都那么苍白。
敌机疯狂轰炸的消息是早晨八点钟铁路员工们传来的。雷贝代和贝尔廷几乎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威廉,保尔是不是还活着。贝尔廷一面捆行李,一面不由自主地一个劲摇着头,使外人看着感到惊异。贝尔廷的心里好像有一条无限长的纸条,上边重复写着几个字:保尔和克罗辛……保尔和克罗辛……
倘若他细心地观察一下自己,那么他会发现在自己的内心里对毁灭地球上生物的各种各样杀人武器充满不可思议的天真的惊异。克罗辛和保尔……保尔和克罗辛……一个滑稽的世界:一个非常可笑的世界。
今天,雷贝代的圆脸变成苍白色,雀斑显得特别清楚。他用自己粗糙的手非常精细的卷着大衣。
“我想,今天下午在丹渥的墓地上就要替昨天夜里被炸死的人挖一个大墓穴。埋他们是用不着挖很多墓穴占很大地方的。”
“反正一样,”贝尔廷很不在意地回答,“只要是土,都是一样的。”
贝尔廷的心里浮现出一堆横七竖八的骨头,有些是烧焦了的没有下颚的白头盖骨,有些只有下颚没有头盖骨,一只脚骨架插入胸廓骨架里。保尔的手特别小,不像一个成年人的手,克罗辛的个子特别大。
“你相信他们把克罗辛少尉也跟士兵们埋在一起吗?”
“嗯,”雷贝代回答,“我想他们一定会这样做,对,野战医院院长是聪明人,挖一个墓穴比挖两个墓穴省劲。而且在死人复活时,值班的天使不是就不分哪个是少尉和哪个是士兵了吗?你要好好地,”雷贝代换了话题,“你要好好地离开这里。你可以成为一个最有理智的人。”
贝尔廷耸耸眉,把消瘦而憔悴的头缩进去。他觉得自己有罪过,他抛弃了自己的伙伴,他不否认他内心很不安。这时雷见代看着捆得很好的背包——用军大衣卷的好像一段长管子的行李包。打得这样整齐的背包,拴在背囊上,就是德国皇帝来检阅也毫无愧色。然后,贝尔廷跟他一起把背包围在背囊上,把两端压紧,雷贝代系好右边的皮带,贝尔廷系好左边的皮带。这时雷贝代说:
“不管怎样,我总是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更早就离开这里。”
“可是,这是我的中队。”贝尔廷一面嘟囔着,一面用大衣皮带在像香肠一样的背包中央捆紧。
雷贝代很惊讶地望着贝尔廷。他留在这里对于他们自己或对于这个圈子里的某一个人有什么好处呢?谁要求他留在这里这样关怀中队里的伙伴呢?贝尔廷往回走几步,把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脖子检查背囊。
“我的感情让我这样做。”他慢慢地回答说,停了一会又接着说,“并没有其他理由。”
贝尔廷不肯说出自己无力去改变的伤心事物,雷贝代也没有追问。
雷贝代抽着贝尔廷的一支纸烟,反正贝尔廷要把纸烟给他留下的。他说,他认为贝尔廷的这种感情没有任何价值,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情是会倒霉的。
“威廉,”雷贝代突然说,“威廉·保尔一定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只有对纯洁的人才能用感情。有时我觉得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了我们所有的感情。我想坦率地告诉你,同志,对于我们的伙伴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思想。我们想的越多,观察得越深刻,对于我们的伙伴好处就越大。我想我把你叫做同志,你不会感到屈辱吧。”
贝尔廷不仅不觉得屈辱,而且对雷贝代这样称呼自己感到非常高兴,激动得身上直发热。
“我一上午都在反复地想,难道是我们错了吗?我和保尔错了吗?我们在什么地方失算了吗?我曾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不应该向前进取。你和我,我们都很健康地坐在这里,而且还有可以思考的头脑。但是威廉·保尔已被埋进了大坟墓,今后柏林的工人少了一个共同进行斗争的同志。不过有一点还值得安慰,他死了,他们更要加紧斗争。当然毫无疑问,若是跟保尔在一起,工作会进行得更顺利。保尔有聪明的头脑,年纪轻,他投错了胎,生在贫困的家庭里,什么苦头都尝过。他具有很丰富的斗争经验,他懂得开玩笑,不使自己受弄,他知道那些先生们对我们的伙伴是不会有什么恩赐的,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盒火柴,我们就得给他们一盒雪茄烟。尽管这样,你瞧,事实证明他还是想错了。他的错误在哪里呢?你能告诉我吗?”
贝尔廷已经开始迭毯子,为的是把它捆在背囊外边。他很不愿意回答雷贝代的问题,因为他的心思完全集中在保尔身上,他觉得保尔还活着,保尔的笑容,他对美丽的活字版和柏林报馆区(保尔的排字车间所在地)所表现的偏爱神情,对用木板条夹着的一张张白报纸和油墨气味以及刚印出来还带汽油味的报纸所表现的偏爱神情,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保尔喜欢星期天到特列普托夫。缪格尔海去旅行,喜欢大窗区边哈菲尔河的高高的河岸和布兰登堡灰绿色的松林。他很快就想起刚才说的保尔思想上的错误,保尔应该糟蹋自己的身体吗?难道这是他思想上的错误吗?
“当然是的,”雷贝代肯定说,“保尔牺牲了一只脚的大拇趾并不是偶然的,那是经过了反复思想斗争,用一个生了锈的尖钉子扎的。”
杂役兵贝尔廷听了大吃一惊。
“我本来想多告诉你一些当时没有告诉你的事情。”雷贝代接着说,“可是现在已失掉了意义,还是不讲的好。”然后他又用刺激的口气说:“威廉·保尔希望做事要有始有终。”
贝尔廷只感到心情很混乱,埃贝哈尔德。克罗辛也跟着他弟弟牺牲了,再也看不到他了,也再也看不到自己糟蹋了自己身体的保尔了,也再看不到洛赫内神甫了,可是克列尔女护士怎样了呢?一个人只有两个耳朵和一颗心,而站岗时的那些思想现在也还都集在心头,他怎么可能一下考虑到这样多的事情哩。他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很多时间来整顿千头万绪的思想。贝尔廷看着自己的脏脚趾,最后问道:
“照道理说,飞行员是不能轰炸野战医院的,只有在偶然的情况下才轰炸野战医院,雷贝代是否要求考虑这种偶然轰炸呢?”
卡尔·雷贝代立刻肯定地回答说:“当然要求考虑。”但是,事实证明,不是他要求,而是实际情况要求考虑。实际情况要求必须特别小心,因为敌人是没有恻隐之心的,哪怕一点最微小的优势他们都要利用,更不用说较大的各种优势了。我以前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资本主义世界大战估价不足,所以倒了霉。
“你瞧,同志,”雷贝代很神秘地小声说,“你在山上的野战医院谈出了关于反对暴力的各种各样的美丽思想,但是,难道暴力怕你这些美丽的思想吗?绝不会的。暴力残杀了我们,使我们的子女变成了孤儿。这些事实使我们得到了一些教训。假若我不断地去考虑我自己的职业,那么我早就会考虑到这一点,究竟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小饭馆主人呢?你认为我应该卖啤酒和传播快乐的情绪吗?当然,应该这样!但是,及时地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吵闹的酒客付过酒资以后就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出去,这些也是小饭馆主人本分内应做的事情,我从前总是保持着对客人有礼貌和好态度。这样,我就为了整个事业的福利利用了暴力。你明白吗?”
看到贝尔廷始终沉思着,一言不发,他晃晃他的大脑袋又接着说道:
“要越来越猛烈地去反对别人的暴力。我的伙计发现竞争者越少,那么对于我们说来就越有利,因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就是我自己的伙计。战争的时间拖得越长,那么人们就越愚蠢。但是,任何人都懂得,一道命令的背后总有枪杆做后盾。这就是像我雷贝代这样的人所得到的教训。现在我要赶快回到德国去,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离开这个中队了。”
因此他认为,就事业的任何方面讲,现在贝尔廷调到军法庭去,调到没有遭到空袭的东岸师里去,都是正确的和有利的。一个杂役兵已从亲身体验中知道了他要起什么作用。目前贝尔廷应该在一个重要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学习。将来的问题是能不能消灭那可怕的不正义行为。坐在军法庭里的人,就是坐在柜台后边向人们出售正义和不正义的人。他为贝尔廷命运中的这一转机感到非常高兴。
“那么在报纸上你究竟能写什么有用的东西呢?不可能写什么有用的东西!目前仗还在打,你能在工人中间进行多长时间的宣传呢?最多三个月。然后那些家伙就会揪住你的领子又把你送到前线上来,还像以前那样过那种龌龊的生活。不,伙计,你应该在你那安静的角落里赶紧偷偷溜走,睁开你的眼睛,闭紧你的嘴,竭力去战胜不义。瞧着吧,看战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柏林东区,木材市场大街四十七号。我送给你一个很好的巴茨科夫玻璃杯,我想你将来会见到一些那边的人的,你就动身吧。我代表你去参加保尔的葬礼。当憎侣喃喃诵经的时候,我要睛晴祝祷,愿我们能掌握那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俩握手告别,一只粗大的手握着一只柔弱的手。贝尔廷惊讶地发现卡尔·雷贝代的下巴比自己的下巴大一倍,下巴和鼻子中间的嘴却不大,看他的面孔很像一个古代将军的全身或半身像。